第12页
《石门绝唱》第12页,页面无弹窗的全文阅读!
女人唱:
小奴家两眼泪纷纷
骂声强人听原因
待说强人你为天
为天不能主浮沉
待说强人你为地
为地不长好苗林
待说强人你为君
为君不能掌乾坤
待说强人你为官
为官不能为黎民
待说强人你为父
为父不能育子孙
待说强人你为子
为子不能孝双亲
待说强人你为夫
为夫不能养妻身
我看你,天不天,地不地
君不君,臣不臣
官不官,民不民
父不父,子不子
儿不儿来孙不孙
三少爷听毕脸色苍白,像做错事的孩子嗫嚅说:“我知道你是在骂我,骂我是废人。”
女人却不理会,她转向窗子看看,窗纸已经大白。她长长吁了口气,又转向三少爷说:“三少爷你向外面看一看。”
三少爷就往窗上看。
“你看见啥了?”女人问。
“天亮了。”三少爷说。
“天亮了。”女人说。
“呵,天亮了!”三少爷说,声很高,像是在欢呼。
“天亮了,我累了,我困了,我要睡觉了……”女人声音沙哑地说,捂嘴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要是往天他接着会像一个纸人般落在地上,立刻便熟睡了。这时三少爷却毫无睡意,精神抖擞,他明白自己已好了病,是这新娶的媳妇唱好了自己的病。他一步一高跳到窗前面,砰地一声推开了窗。这时他愣了,他看见院子里站了密密麻麻的人,有他爹,有他妈,有他哥,有他嫂,还有伙计丫环一干人……
他不知满家人和他一样听了一夜的戏。
当日女人和姜家三少爷一起去酒馆双料春爷家“走三日”,一切又是出奇的顺利。酒宴间真假春娥再次被调了包。三少爷本来便是个做事情不很经心的读书人,何况又喝得醉眼惺忪,出去的女人和进来的女人他一点也没有看出破绽。于家小小姐就这么从从容容成了姜家三少奶奶,而女人又归于昔日二爷的新夫人。
女人见到双料春爷是在傍晚时分,那时三少爷已与三少奶奶春娥双双离开了酒馆镇。双料春爷把女人奉若上宾,又是斟茶又是看座,眉眼间都透出喜色,他对女人说他是个感恩知报的人,从今往后无论有什么事他都有求必应。女人却只想着一桩事,她说道:“请让我和我夫君走。”
双料春爷摇了摇头。
女人再次与双料春爷碰面是当日夜晚,女人被下人带到双料春爷的寝室。屋当中已摆上了酒宴,双料春爷见女人来赶紧起身请女人入席,女人满腹狐疑,冷冷地盯着双料春爷。
“请坐呵,这是专为你设的感谢宴。”双料春爷说。
“不用谢。”女人不肯入席。
“这是哪里话,你帮了这么大的忙咋不让我谢?”双料春爷说。
“咱们是交易。”女人说。
“是交易?”
“咱讲定我冲喜回来你就放我和我夫君走。”
女人说。
“这个么?我咋一点也记不起来了呢?”双料春爷满脸极力回想状。
“你,想赖帐?!”女人极惊骇。
“我春爷向来守信义,不赖帐,只是我的记性差,事情一过去就记不住。”双料春爷说:“不过,我这人不认空口白话认字据,你要是能拿出字据来,我兑现。”
女人气得浑身抖。
“咱喝酒。”双料春爷说。
“放我和我夫君走!”女人说。
“咱喝酒。”双料春爷说。
“放我和我夫君走!”女人说。
“你夫君?你是说那个强盗头二爷么?”双料春爷问。
“是……二爷。”
“那二爷已经……”
“二爷咋?”女人两眼瞪得圆。
“那二爷已经被官兵带走了。”双料春爷说,“纸里包不住火,你到姜家的第二天,官府就来把他抓走了。”
“他,他现在在哪里?!”
“他死了。”
“天!……”
“他在半途上要逃走,被官兵追上乱刀砍死了。”双料春爷如实说。
女人两眼一闭,直挺挺地倒在地。
其实这一切都始料不及,即使双料春爷将二爷出卖给官府也没啥恶意。他不是为了那点对他来说不起眼的赏钱,只是想借此断了女人随夫出奔的念头,好让她安心呆在自己家里,以后的事情就自然可想而知。事实上在冲喜之前他已将自己的心思告诉了女人,他说过他恋自己的小妹而不可得,而她又与小妹长得是那般的相像。既然到姜家当少奶奶可以以假乱真,那么与这女人共眠自然就圆了与小妹苟且的心愿。怪只怪女人当时没有觉醒,只一味心思要救出夫君,结果到头来夫君被害自己又重落双料春爷的手心。
女人在昏死后三日醒来。醒来即哭,哭个不歇,从早晨哭到夜晚,又从夜晚哭到白天。双料春爷对她也算是仁至义尽,日夜伴在身边规劝,又送她许多稀世珍宝,女人不理不睬,仍一味哭泣不止,就这么连着哭了七天七夜,泪水流了有一大缸,人瘦成一副骨架。后来双料春爷就有些心烦,就不予理睬,心想再哭也总有哭完的时候。后来倒是家里的师爷给他出了章程,师爷说他从未见过这么能哭的女人,简直就是一个哭星,让这么一个女人在家里哭殡似的没完没了地哭泣,再好的福祉也会让她的眼泪冲刷干净。不如赶紧将她打发,赶出门去。开始双料春爷对师爷的话并不以为然,这主要是因为他对这女人还没死心,不将她占有总觉得心不甘。后来细想想凡事都讲求个主次,要是真如师爷所说让她把自己偌大一个家业败坏,到时可就悔之晚矣。这么想也就忍痛割爱从了师爷,他询问师爷可有啥现成的主意。要主意找师爷自是找对了人,师爷要是少了主意又怎能当得了师爷?师爷说女人自有女人的去处,一是卖到窑子里,二是卖给人为妻妾。不过像这般的哭人窑子里肯定不收,人家也怕将一个好端端的乐园染上晦气。他说至于卖么眼下倒恰好有一个合适的主。双料春爷问这主是何处何人,师爷说离这三十多里地有个叫赵家泊的村,那村有他的一门亲戚,叫赵凤岐。他有一个先天佝偻的儿子,名叫奎安,奎安除了佝偻还病病恹恹。今年已经20岁还没娶上亲。赵凤岐急得十分挠心,早就和我说让我帮他张罗门亲,我觉得这个人家倒是现成,要那边应了十天半月就能成亲。双料春爷听了半晌不语,后咬咬牙说一个狗日的佝偻人娶这么一个俊女人真是捡了大便宜,须让他多多出些聘礼。师爷说这个自然。这世界上最简单的道理就是一分钱一分货。
事成之后不久便是迎娶。赵家发花轿来酒馆抬走了女人。早已身衰力竭的女人做不得任何反抗,她能够做的就是一如既往地哭泣。花轿从酒馆出来一路正西,轿里的哭声也是正西一路。路过一个叫殿后的小村时,女人的哭声就被一个老婆婆注意,这老婆婆不是别人,就是姜家三少爷说过的那个名声显赫的老神婆。说起来女人哭嫁在当地也是一种风俗,从轿里传出哭声本不该引起人们的注意。可老神婆毕竟不是凡常之辈,她一听便听出这遭的哭嫁不同寻常。她快步赶到村口拦住了浩浩荡荡的娶亲队伍。赵家娶亲人一下子认出了这位久仰的老仙人,他们赶紧停下轿来,毕恭毕敬地询问老仙人有何见教。老神婆说我有话要对新人说。赵家娶亲人虽觉此事有点不合常规,但碍于老神婆的威望还是给了面子。老神婆又得寸进尺要求娶亲人离开花轿十几步远,说她要单独与新娘子呆在一起。赵家娶亲人想想也未敢忤逆,遂诺诺向后退去。老神婆这才走到轿门前面,伸手撩开了轿帘。轿里的女人头上蒙着红头盖,泪水湿透了大红嫁衣的前襟。老神婆叹口气说声真是个苦命的女子,说来也是奇异,女人多日来漫长的哭泣并没因有人与她说话而停止,这遭老神婆的话音刚落女人便屏声顿息。老神婆再说一句真是个伶俐孩子,女人细声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老神婆说是殿后村。女人说那你一定是给姜家三少爷看过病的老仙人。老神婆说叫仙人实不敢当,你就叫我老婆婆吧。女人说老婆婆求你帮帮我的忙。老神婆说我这遭赶来就是要帮你。女人说那样就求你把我勒死在花轿里。老神婆说帮忙向来是帮活不帮死。女人说人和人不一样,苦命人活着不如死。老神婆说你的尘缘还未尽,等尘缘尽时不想死也得跟着阎王去。女人说活着苦。神婆说知苦就苦不知苦就不苦。女人说婆婆这话我不晓。老神婆说晓就不好好就不晓。女人说婆婆这话我还不晓。老神婆叹了口气,伸手抓住女人的手,在眼前看了看掌心,说闺女你的手虽然细嫩似藕,可掌面上的纹路却纷乱如麻,你经了许多的波折苦难,前面的路也还是坎坎坷坷,人的心里不能留太多的苦,那样以后的日子就没办法过。你得忘掉以前的那些事,把满肚子苦水全倒出来,倒得一点不剩。女人似乎有些开窍,说这就是婆婆说的知苦就苦不知苦就不苦晓就不好好就不晓?老神婆点头称是。女人顶着的头盖晃了晃,说这也难哩,装在盒里瓶里的东西倒得出,可装进心里的东西哪能倒出来呢?老神婆拍拍女人的手,说:有句话叫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只要你愿意我就能帮你。女人问咋帮?老神婆说我带来两颗干无花果,你吃下去,就会把从前的事忘干净。女人问你是说吃下两颗干无花果就把以前的事忘得干净?老神婆说是。老神婆又说忘还是不忘你自己拿主意吧。女人哭了,哭得十分悲痛。老神婆问你不愿意么?女人说我愿意。老神婆说再想想,一旦吃下果子你就不再是你。女人问不是我那又是谁?老神婆想想问:闺女你的生日是何月何日?女人说是阴历七月初七。老神婆说这个日子是牛郎织女在天河上相会的日子,你生在这个时辰,也注定是孽债不绝哩。那你就叫七姐吧。你别的都可以忘,唯独要记住你的名字叫七姐,你记住了吗?女人说我记住了。这时老神婆就从怀里掏出两个干果放在女人掌心,说:闺女吃了吧,吃了以后就不再有苦恼。女人问婆婆我能看你一眼吗?老神婆说我是个丑老神婆,不像你如花似玉,有啥可看的?女人说见你一面以后有什么事我好再找你。老神婆说不必,以后你连我这老婆子也会忘记的。女人又哭泣起来,她突然觉得好孤单,但后来还是把果子塞进嘴里。老神婆叹口气,说声:闺女你去吧。你行了,这遭你行了。说毕放下轿帘,转身朝村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