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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 在伦敦 In London

书籍名:《莎士比亚简史》    作者:比尔·布莱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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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布版肖像(Cobbe portrait)

为查尔斯·科布(Charles Cobbe)所有。

1596年,在伦敦新天鹅剧院观看演出时,一位名叫约翰内斯·德·维特(Johannes de Witt)的荷兰游客做了一件以前似乎没人做过但又非常有意义的事情。他画了一幅草图(相当潦草,而且对视角的把握也并不令人完全信服),描绘了从二楼楼座中央座位看到的剧院内部样子。草图揭示了一座巨大的外突舞台,带一部分屋顶,后面的塔楼包含一处名为“衣房”的空间(“衣房”是“更衣房”的缩写,它最早出现在威廉·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里),演员们在此换戏服,拿道具。更衣区上方是楼座,可容纳乐师与观众,还有能融入表演(比如阳台风景等)的区域。整体而言,这跟我们今天在伦敦班克赛德区看到的仿建环球剧院内部空间惊人相似。

德·维特的草图后来散失,幸运的是,他的一位朋友在笔记本上绘制了一份忠实的副本,而后者最终被荷兰乌特勒支大学图书馆收入存档。它在此地沉寂了近300年。到1888年,一位名叫卡尔·盖德茨(Karl Gaedertz)的德国人发现了笔记本及粗略的草图,而且还幸运地(可谓奇迹)洞察了它的重要意义,因为这幅草图,是唯一以视觉形式再现伊丽莎白时期伦敦剧院内部情况的绘画。没有它,我们基本上无从了解当时剧院的工作布局。它的独特性解释了新仿建的环球剧院内部设计的相似之处从何而来。一切都要从这里着手。

德·维特看演出画草图的20年之后,另一位荷兰人,艺术家克拉斯·扬斯·维希埃[1](Claes Jan Visscher)制作了一幅著名的伦敦雕版全景图,并在前景位置展示了班克赛德区的各个剧院,环球剧院便在其中。

这座莎士比亚的“木制O”(wooden O,是环球剧院的别名)大致呈圆形,有茅草屋顶,自此以后,它一直是剧院的默认形象。然而,1948年,一位名叫I. A. 夏皮罗(I. A. Shapiro)的学者非常确凿地指出,维希埃的画,是以1572年一幅更早的版画为原型的,而在1572年,画中所描绘的任何剧院都尚未实际建成。事实上,维希埃似乎从未到过伦敦,因此恐怕不是个可靠的见证人。

这样一来,就只剩下一幅来自该时代写实绘制的插图,是波西米亚艺术家温思劳斯·霍拉(Wenceslas Hollar)在17世纪30年代末或40年代初某个时间点所绘。插图名为“长景”(Long View),是幅可爱的作品。彼得·阿克罗伊德(Peter Ackroyd)估计,“兴许是所有伦敦全景图里最美、最和谐的一幅”,但它有点奇怪的地方在于,此图的视角在是萨瑟克教堂(当时叫圣救主及圣玛丽奥佛理教堂[2])塔楼后方略高的位置,就好像霍拉正站在另一座建筑(但该建筑实际上并不存在)上俯瞰大教堂。

所以这个视角,没有人真正看到过——尽管可以在画的时候模仿得尽量准确。更重要的是,它表现的是第二座而非第一座环球剧院,因为第一座环球剧院在莎士比亚去世前三年,也即1613年被焚毁。第二座环球剧院很好,我们能看到霍拉的画里画了它也很幸运,因为它没多久以后就停业,但它也分明不是《凯撒大帝》《麦克白》和其他十多出莎士比亚戏剧首次公演的地方。更何况,环球剧场只是整幅图里非常小的一部分,加上又是从900英尺的距离以外描绘的,这幅图给出的细节非常之少。

我们对莎士比亚时代及略晚时期剧院所拥有的完整视觉记录,已经罗列完毕:跟莎士比亚没有关系的一座剧院内部的粗略草图,一个可能从未见过伦敦的人绘制的可疑全景图;还有一幅图里,画的是莎士比亚辞世若干年后,出演非他所写剧目的剧院。我们充其量只能说,这些剧院跟莎士比亚所知的剧院有些相似之处,但也可能并没有。

这一时期的文字记录,也没有太多启发意义。对莎士比亚时代进剧院看戏是个什么样子,我们如今掌握的些许信息,大多来自当年游客们写的信件和日记,在这些人眼里,伦敦的所有景色都新颖动人,值得记录。然而,有时候,要了解剧院到底是怎么设计的,却有些困难。1587年,一位从乡下来的游客给自己的父亲写了一封信,兴奋地描述了在“海军上将剧团”演出中发生的一桩意外事件:一名演员举起火枪向另一名演员开火,但火枪子弹“错过了他瞄准的那人,却杀死了一个孩子,随即又打死了一个带着孩子的妇女,再然后又击中了一个男人的脑袋”。演员在剧院的狭窄空间里射击真火枪——这种事光是想一想也不免叫人瞠目结舌,毕竟,16世纪的火枪就跟会爆炸的棍子差不多。但倘若果真如此,人们也禁不住会好奇,火枪子弹最终会飞到哪儿去。“海军上将剧团”未能受邀参加下个月的朝廷圣诞节狂欢(这种邀约原本多多少少是例行公事的),所以,他们似乎暂时有点失宠。

要不是有玫瑰和时运剧院的经营者菲利普·亨斯洛(Philip Henslowe)留下的日记和相关文件,我们对伊丽莎白时代剧院营生和结构了解得会更少。亨斯洛是一个多面的人,但不是所有方面都值得赞赏。他是一个剧团经理人、放债人、地产投资商、木材商、染工、淀粉制造商,在很大程度上还是个妓院老板。他在剧作家里很出名,因为他会给他们小数额的预付款,接着让他们落入经他精打细算过的贫困状态,以便更好地从他们手里骗出剧本来。但尽管缺点众多,亨斯洛仍靠着事无巨细的记录,在历史上留下了名字。他的记录,保存至今的为来自1592年至1603年间的内容。通常所说的他的“日记”,并不是真正的日记,而是无所不包的大杂烩,他想到哪儿就记到哪儿:包括一张治疗耳聋的药方、念咒的笔记,甚至对放牧养马最好的建议。但它里头还涉及了剧场日常运作的宝贵细节,包括他剧团表演的戏剧名字、雇用的演员、舞台道具和戏服(其中有一件神秘而有趣的“隐身长袍”)的详尽清单。

亨斯洛的文件里还包括一份1660年建造时运剧院的详细合同,约定费用为440英镑。虽然时运剧院跟环球剧院不太一样(时运剧院更大,是方的,不是圆的),合同里也没有附上图纸,但却有着楼厢高度和深度的具体规格,地板的木材要多厚,墙面石膏的成分,以及其他各种细节,这为1997年在班克赛德重建环球剧院提供了莫大的帮助。

剧院这种专用娱乐空间,是莎士比亚时代英格兰出现的新现象。此前演员们在客栈的院子、豪宅的大厅,或者通常用于其他目的的空间演出。伦敦第一家真正的剧院似乎是“红狮”, 1567年由一位叫约翰·布雷恩(John Brayne)的企业家建于伦敦白教堂区。“红狮”的其余具体情况(包括它有多成功)无从得知,但它存在的时间似乎非常短暂。不过,它必然展现出了一定的潜力,因为,建好它的九年之后,布雷恩再次参与其中,这一回他与自己的姐夫詹姆斯·伯比奇(James Burbage)合伙,伯比奇做木匠营生,但是个天生的演员和导演。他们的新剧院(名字就叫作“剧院”)于1576年开张,位于肖迪奇区芬斯伯里菲尔兹附近的城墙以北几百码处。不久之后,伯比奇的老对头亨斯洛在同一条路上开办了“幕帷剧院”。自此,伦敦才真正变成了剧院之城。

威廉·莎士比亚成年的那一阵子,时机再有利不过了。他在16世纪80年代末(大概)抵达伦敦时,剧院已遍布市郊,而且,在他的整个事业生涯里仍然持续发展。所有剧院都开在“自由区”,大多位于城墙之外,不适用伦敦城的法律法规。它们跟妓院、监狱、枪火店、乱葬岗、疯人院(臭名昭著的伯利恒医院就在前述“剧院”剧院附近),以及各种喧闹的企业(比如制肥皂的、染房等)一同被放逐于此,喧嚣无比。胶水作坊和肥皂作坊要使用大量的骨头和动物脂肪,因此空气中充斥着挥之不去的油腻气息,制革工人则将产品浸泡在狗粪大桶中,使之软化。凡是想到剧院消遣的人,必须一路忍受着难闻的气味。

新修的剧院并非家家都生意兴隆。开张不到三年,幕帷剧院就改用于击剑比赛,而伦敦其他所有剧院,除了环球是唯一例外,都依靠额外的娱乐活动(尤其是动物角斗)来贴补收入。动物角斗不是英格兰独有的消遣,却被视为一种英国特色。伊丽莎白女王经常在白厅斗熊,款待国外来客。经典的斗熊是把一头熊关在圈内,有时拴在桩上,有时放獒犬撕咬;但熊毕竟是昂贵的投资,故此通常会用其他动物替代(如公牛和马)。有一种做法是把黑猩猩放在马背上,放狗攻击两者。狗高高跃起,从下往上扑向猩猩,猩猩发出尖叫,紧紧地抓着上下跳跃的马求生,在当时的人眼里,这想必是公众生活能提供的极致娱乐。同一位观众,前一天有可能被《浮士德博士悲剧》[3]感动得流泪,第二天也可能在同一个地方,看着无助的动物惊狂死去而开怀大笑。他对这个时代的评述,说不定不亚于任何一篇研究文章。

这也是一个清教徒崛起的时代。清教徒对感官享受无比厌恶,宁肯生活在新世界的遥远荒野,也不愿信奉宽容。清教徒憎恨剧院,爱把每一场自然灾害(包括1580年的罕见大地震)归咎于剧院。他们认为剧院,以及其衍生出来的淫秽俏皮话和有违自然的变装反串,是妓女和不正经角色的天然栖息地,是传染病的温床,不健康性兴奋的源头,分散了人对宗教的敬拜。所有的女性角色当然都是由男孩扮演——这种惯例持续到17世纪60年代王政复辟时期——因此,清教徒认为剧院是鸡奸(在莎士比亚时代,这一直是项死罪[4])和各种放荡关系的发源地。

一如当时的流行故事所暗示,这种猜忌兴许真的有些道理。有个故事是这样讲的:年轻的妻子恳求丈夫带自己去观看一出热门的戏剧。丈夫勉强答应了,但附加了严格的条件,要妻子当心小偷,把钱包藏在衬裙的深处。回到家后,妻子泪流满面,承认钱包被偷。丈夫自然大感震惊,他的妻子难道没察觉自己裙子下多出来一只手?“哦,察觉到了呀,”她坦率地回答,她感到邻座的手往那儿去了,“可我没想到他是为了偷钱包呀。”

幸运的是,对莎士比亚及其后世之人,女王几乎放弃了所有对公共娱乐的限制,人们在周日亦可寻乐。首先,她自己喜欢,其次,同样与其利害息息相关的一点是,朝廷靠着为保龄球馆、戏剧制作、赌场(尽管赌博在伦敦实际上是非法的)、大部分娱乐相关的销售和制造活动颁发特许状而获得丰厚的收入。

戏剧虽然得到了容忍,但要受到严格监管。“宴会主持人”(Master of the Revels)为所有戏剧作品颁发许可状(每张许可证售价七先令),并确保剧团以他视为得体有序的方式演出。要是有人惹恼了他,理论上,他可随意判罚这些人入狱,惩处的案例也不是没有。1605年,詹姆斯一世继位后不久,本·琼森及其合作者在《向东去呵》(Eastward Ho!)这部作品中,拿“皇家宫廷里突然涌入了粗鲁的乡下苏格兰人”开了一些精彩但克制得不够机灵的笑话,随即便遭到逮捕,还被威胁说要砍掉他们的耳朵和鼻子。正是出于这样的危险(以及1572年颁布的《流浪法》,特别批准可鞭打无证流浪汉),表演剧团不得不依附于贵族资助人。资助人为演员提供一定程度的保护,而演员又将贵族的名字带到全国各地,为其提供了宣传和名声。有一段时间,出资的贵族收集演出团体,就跟日后的富翁收集赛马或游艇差不多。

戏剧在下午两点左右演出。剧院在街上分发传单,宣传剧中内容,还在上演戏剧的建筑物最高处挂上横幅,吹响全城都听得到的小号,提醒市民们演出即将开始。一般的站票(可站在舞台周围的空地)售价一便士。希望坐下来的人要多付一便士,想要坐垫的人再多花一便士——而当时的日工资,不过是一先令(十二便士)上下。观众把钱放进一个盒子,接着盒子被放到特殊的房间(也就是票房)保管。

对负担得起额外款待的人,剧院方面可提供苹果、梨(碰到节目让人失望,两者都可充当弹药)、坚果、姜饼和啤酒,甚至新时尚商品烟草。以上服务只需要三个便士(比入场费高得多)。剧院内没有厕所——至少没有正式的厕所。剧院尽管容量很大,但也相当拥挤。所有观众距离舞台边缘都不超过五十英尺。

舞台背景很少,没有帷幕(是的,连“幕帷剧场”也没有),除了通过文字描绘,观众无法区分白天和黑夜、雾霭或晴天、战场和闺房。所以,场景必须设计一些口头介绍,调动观众的想象力。斯坦利·韦尔斯和加里·泰勒指出,“《仲夏夜之梦》里的奥伯隆和《暴风雨》里的普洛斯彼罗只需要说一声‘隐身’就成。”

勃那多:那边是谁?

弗兰西斯科:不,你先回答我;站住,揭开外衣。

勃那多:国王万岁!

弗兰西斯科:勃那多吗?

勃那多:正是。

短短五句话,莎士比亚就表明这是在夜里,天气寒冷(“揭开外衣”暗示“把斗篷收起来”)。说话人是站岗的士兵,空气中有股紧张的感觉。用短短不到15个英语单词,其中还有11个是单音节词[5],他就让观众们屏息凝气、全神贯注了。

戏服是精心制作、十分昂贵的,但似乎并不特别注重历史的真实性。我们之所以知道这一点,是因为有个叫亨利·皮查姆(Henry Peacham,或者大家都以为是这个名字,他的名字写在纸张边缘,很潦草)的人为《泰特斯·安特洛尼克斯》(Titus Andronicus)绘制了一幅草图,画的是表演中的一个场景。表演于何时何地进行我们并不清楚,但草图表现的是剧中塔摩拉恳求泰特斯饶恕她儿子的关键场面,颇为精心地描绘了演员的姿势和杂乱得惊人的戏服(一些是古代的,一些却是粗疏随意的都铎时代的)。在观众和演员看来,似乎沾些古代味道就足够了。现实主义以相当血腥的形式出现。在谋杀场景中,用羊或猪的器官,加上少许的障眼法来表现从身体中挖出心来的样子;剑和新鲜伤口上的红色,是用羊血泼出来的。人造的假肢,有时散落在想象的战场上—— 一如一段舞台指示所写,“要尽量血腥”。戏剧,哪怕是严肃的正剧,传统上也以一段吉格舞曲作为结束,以示奖励性的娱乐。

这是戏剧技术迅速发展的时期。斯坦利·韦尔斯写道:“戏剧变得更长,更雄心勃勃,更壮观,结构更复杂,情感范围更宽泛,从设计上就是为了更好地展现演员的才华。”表演风格不再过分夸张。在莎士比亚的一生中,出现了更多自然主义的东西——这种自然主义,也是在他的倡导下培养起来的。莎士比亚和他的同时代人,在主题和背景设定上享有很大的自由度。意大利剧作家遵循古典罗马传统,戏剧必须以城镇广场周边为背景。莎士比亚则能随心所欲地安排戏剧发生的地点:在山坡上,城堡里,要塞里,战场上,孤寂的岛屿,迷人的小屋里——任何他能把观众的想象力带去的地方。

戏剧,至少按剧本所写,时长变化幅度大得吓人。哪怕按照快节奏表演,中场也不休息,《哈姆雷特》都会表演近4个半小时。《理查三世》《科利奥兰纳斯》(Coriolanus)《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Troilus and Cressida)只稍微短一点。除非审慎削减(几乎肯定会),琼森的《巴塞洛缪博览会》(Bartholomew Fair)表演足本要花五个多小时。(莎士比亚和琼森的剧作都是出了名地冗长。来自1590年至1616年间且流传至今的29部3000行以上的戏剧,22部是琼森或莎士比亚所写。)

对观众和演员最特别的挑战,肯定是让男演员扮演女性角色的做法。考虑到莎士比亚创造了那么多强大且富有表现力的女性角色——埃及艳后、麦克白夫人、奥菲丽娅、朱丽叶、苔丝狄蒙娜等,演员们一定是天才的解构者。《皆大欢喜》里的罗瑟琳占了全剧1/4的台词:莎士比亚显然对某个年轻演员有着很大的信心。然而,我们尽管经常对莎士比亚时代扮演男性角色的表演者了解颇多,但对扮演女性角色的演员却几乎一无所知。朱迪思·库克(Judith Cook)在《莎士比亚笔下的女性》(Women in Shakespeare)一书中说,她找不到任何一桩记录,说明哪个男演员扮演了哪个女性角色。我们甚至不太了解他们的大概状况,包括他们多少岁。对于许多生性保守的人来说,舞台上的易性装扮真是焦虑的根源。他们担心观众会被女性角色和扮演女性角色的男孩吸引,从而导致双重的堕落。

对女演员的这种蔑视是北欧的传统。在西班牙、法国和意大利,女性角色都由女性扮演——英国游客到访时,看到女性能恰如其分地在舞台上扮演女性角色,一如在生活当中,常常真的极为惊讶。莎士比亚不断地让自己的女性角色假扮男孩,如《皆大欢喜》里的罗瑟琳,《第十二夜》(Twelfth Night)里的薇奥拉,创造出让人眼花缭乱的男扮女装再扮男装的情境,并从这种性别混乱中获得最大的戏剧效果。

戏剧的黄金时代只维持了人一辈子那么长,但这是一个何其多产和成功的时期啊!从1767年“红狮”剧院开张到75年之后清教徒关闭所有剧院,伦敦的剧院据说吸引了近50万付费主顾,几乎是莎士比亚时代全英国人口的10倍。

要想兴旺发展,伦敦的一家剧院每天需要吸引多达2000名观众(约占该市人口的1%),一年要有200个日子有这么多观众,而且,还要在激烈的竞争中反复达到这样的成绩。为了让顾客回头,不断改变剧目是必须的。大多数剧团一个星期里至少表演五出(有时甚至是六出)不同剧目,并尽可能地利用一切闲暇时间来学习、排练新剧。

一出新剧,头一个月里可能会上演三次,接着休演几个月,或是彻底放弃。一年能上演十次的剧目很少。于是很快就出现了对表演素材的迫切需求。但真正让人瞩目的是,在这种情况下,该时期出产的剧目质量竟那么高。不过,以此为生的剧作家极少。一个好剧本可能会捞到十英镑,但它大多是多达六位作者合作撰写的,个人能分到的份额相当有限(而且没有版税或其他更多进项)。托马斯·德克在三年里,单独或跟人合写过不少于32个剧本,但口袋里的进项从未超过每星期12先令,而且,他职业生涯中大半时间都是因为债务而被关在监狱里度过的。就连职业生涯大多在胜利和尊重中度过的本·琼森也死于贫困。

顺便说一句,剧作属于剧团而非剧作家。写好的剧本要盖上“宴会主持人”许可演出的印章,故此必须由剧团保留。有人认为,莎士比亚去世时的私人物品中没有剧本手稿或台词本,这有些奇怪。实际上,如果找到了才真是怪事呢。

对剧作家和演员来说,戏剧世界是忙得发狂的地方,而对威廉·莎士比亚个人来说,他是剧作家、演员,股东,还可能是事实上的导演(当时没有正式导演),偶尔说不定忙得歇斯底里。剧团的常备剧目说不定多达30种,因此,一个主演可能需要在一个表演季里记住大约15 000行对白(差不多相当于记住这本书里的每一个字),还得记住每一支舞蹈,每一击剑的动作,还有每一次要换的戏服。就算最成功的公司也不太可能雇用12名以上的演员,而这意味着大量演员都身兼数角。例如,《凯撒大帝》中有40个有名有姓的角色,以及数量不定的“仆人”“其他平民”“元老院议员、士兵和侍从”。许多角色虽然要说的台词很少,甚至完全没有台词,但仍需要完全熟悉相关的道具、提示、位置、上台和下台,并穿着正确的戏服及时出现。这本身就是一桩挑战,因为几乎所有的服装都包含了复杂的拉钩搭链(一件标准的紧身上衣有20多枚麻烦的布料钩),或是长长的系带。

在这样的热门剧院,为人可靠至关重要。亨斯洛的文件表明,演员们承担着严格的合同义务,排练失踪、醉酒或迟到、未能在恰当的时刻“准备好着装”,或者,在剧院外面穿了任何舞台服装(这一点令人吃惊),都要受到轻重不等的处罚。戏服非常贵重,所以罚款是吓死人的40英镑(故此可能从未执行过)。但即便是最轻微的违规行为,比如迟到,也会让演员付出两天薪水的代价。

贯穿整个职业生涯,莎士比亚似乎始终都是个演员(和本·琼森不一样,琼森一到略有节余的时候就立刻退出,不再演戏),因为从文件上看,他1592年、1598年、1603年和1608年(也就是他事业的各个阶段)都是在册的演员。同时当演员和剧作家肯定不容易,但较之直接把剧本交给别人(这是大多数剧作家的做法),这无疑让他获得了更大的控制权(假设他希望如此)。根据传统,莎士比亚在他自己的戏剧里专门扮演要求不苛刻的好角色。《哈姆雷特》中的幽灵,是跟他挂钩最多的角色。事实上,我们不知道他扮演过哪些角色,但考虑到他不光是剧本的作家,还很可能是最密切参与角色演出的人,扮演不太复杂的角色这样的猜想似乎很合理。但也有可能,他真的喜欢表演,在无须为剧本分心时,还渴望担任大角色。在本·琼森1598年的《人各有癖》(Every Man in His Humour)、1603年的《西亚努斯的覆灭》(Sejanus His Fall)中,莎士比亚都是在列的主演。

人们不禁会合理地猜想,莎士比亚初抵伦敦,被城墙以北的肖迪奇所吸引。这里是“剧院”和“幕帷”两家剧场的所在地,也是许多剧作家和演员生活、饮酒、吹牛皮、偶尔打架,甚至去世(并不少见)的地方。正是在肖迪奇,非常靠近“剧院”的地方,1589年9月,冉冉升起但始终是个急躁小伙的年轻明星克里斯托弗·马洛,刚从《帖木儿大帝》(Tamburlaine the Great)中凯旋,就跟名叫威廉·布拉德利(William Bradley)的旅店老板发生激烈争吵。双方都拔了剑。马洛的朋友托马斯·沃森(Thomas Watson)本身也是个剧作家,他加入了打斗,并在不可避免的混乱场面下,刺穿了布拉德利的胸口。这是一记致命伤。两位剧作家都在监狱里度过了一阵子——马洛蹲牢房的时间很短,沃森蹲了五个月——因为是布拉德利自己挑起死亡事端的,故此他们的行为算是自卫,让他们洗清了罪名。我们可以合理地假设,布拉德利之死是那天晚上整个肖迪奇的话题,但莎士比亚是否有所听闻我们并不知道。就算还没有,他也很快就会在此事过后不久的某个时刻,以一种相当盛大而突然的方式,出现在伦敦的剧院。

但这个时间点到底是什么时候,我们并不十分确定。我们甚至说不准我们是什么时候第一次窥见他在工作。一丝不苟的亨斯洛在日记里提到,1592年3月的第一个星期,玫瑰剧院有一出名叫“黑利六世”(harey VI)的表演。许多人认为这是莎士比亚《亨利六世》的第一部,这会叫莎士比亚的粉丝们心满意足,因为“黑利六世”十分成功。它吸引了3英镑16先令8便士[6]的票房收入。对首场演出来说,这是一笔非常可观的金额,而且,在接下来的四个月里,本剧还重演了13次之多,也就是说,几乎比当时的其他任何剧目都要多。但是这部剧(特别是首次亮相时)的成功,实实在在地提出了一个问题:人们真的会成群结队地去看一位没什么名气的剧作家的戏剧首演吗?还是说,那是一部现在已经散失的同名剧目,也就是出自另一位名气更大的剧作家之手?还有一点令人烦恼:不管是作为演员还是剧作家,莎士比亚与亨斯洛的剧团都没有任何有案可查的记录留下来。

颇出人意料的是,第一次确切提及莎士比亚是剧作家的记录,来自一本薄薄的怪异小册子,小册子里提到莎士比亚的语气很不友善。此时,莎士比亚已经写了好几部剧,有可能是五部,也可能更多,但具体是哪几部则完全说不清。

这本小册子完整、冗长、细节样样没落下的标题叫作“格林不值几个破便士的智慧,用100万的懊悔买来,描述年轻人的荒唐、阿谀者的虚伪、粗心大意者的穷困,以及骗人交际花的祸患。是他死前所写,应他垂死时的恳求而出版”,作者叫罗伯特·格林(Robert Greene),他真的如标题所言,在死前将本书付梓。令人惊讶的是,同一个月,他还设法炮制出了记录临终念头的第二本小册子,名叫“格林的遗愿”,几乎就是在他死的那一刻写的。

格林是一位时事评论作家兼诗人,也是后人称为“大学智者”[7]的剧作家群体里的代表人物。然而,基本上,格林就是个浪荡子、窝囊废。他结婚结得很好,但他花光了妻子的钱,抛弃了她和两人的孩子,找了个名声败坏的情妇,又生了一个孩子,起了个堂皇的名字叫“幸运”(Fortunatus)。他跟情妇及其子住在伦敦桥附近道格盖特租来的房子里。就在这里,一天晚上,喝了大量的莱茵红酒、吃了不少腌鲱鱼(按所有历史书上所写)之后,格林病倒了。他身上满是虱子,啜饮着栖身之所能找到的一切麻醉品,渐渐死去。在这个形容枯槁的月份,他不知怎么赶在自己1592年9月3日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设法(几乎肯定得到了大量的帮助)写出了两本思想集。这两本册子以他自己的生活为大致原型,并充斥着对其他作家的尖刻评价。他大概31岁,也可能是32岁,对一个奄奄一息的伦敦佬来说,这是个合理的年纪。

这本“不值几个破便士的智慧”只流传下来两份副本,要不是它东拉西扯的段落里有一个句子特别扎眼,现在也没什么人会提起它。这句话是这样的:“是的,别信任他们,因为那儿有一只刚来的自命不凡的乌鸦,用我们的羽毛给自己添光彩,他的狼虎之心包裹在演员的兽皮之下。假设他像你们中的最精通者一样,能够矫揉造作地写出一段空白的诗句,他就会以为自己绝对是张黑桃A,是全国唯一能撼动舞台的人。”

如果说“撼动舞台”(Shake-scene)这并没有那么低调的引用还没能让你立刻看出靶子是谁,那么,“狼虎之心包裹在演员的兽皮之下”肯定应该可以,因为这戏仿自《亨利六世》第三部里的一句台词。从相关背景介绍中可以清楚地看出,莎士比亚显然足够杰出,竟然能引得一个垂死的人嫉妒,但他还仍然是个新人,被视作是“刚来的”。

没人知道莎士比亚做了些什么,惹恼了垂死的格林。按我们现在所知的情况,它兴许是针对个人的,但更有可能只是一种同行嫉妒的例子。格林显然认为,莎士比亚是个演员,只够格说台词,但不够格写剧本。写作工作最好还是留给大学毕业生,不管他有多放荡。(格林是势力眼里最糟糕的那种,他虽然是大学毕业生,但出身卑微,父亲是个马具商。)无论如何,莎士比亚或者为他说话的人显然抗议过,因为不久以后,格林的编辑和誊写员亨利·切特尔(Henry Chettle)就满怀谦卑,沮丧地道了歉,赞扬莎士比亚是个诚实、品格良好的人,“他的作品诙谐而优雅”,等等。

切特尔对克里斯托弗·马洛的道歉则较为勉强,虽说马洛遭到了更严厉的诽谤(只不过没有指名道姓,一如这些段落里的大多数),格林在提及马洛的只言片语里指控他不信神——这在当时是极为严重的指控。为什么较之人脉相对更广而且始终更为危险的马洛,切特尔对莎士比亚反倒尊重(或害怕)得多,这是个有趣但解不开的谜题。不管怎么说,这以后再也没有人以这样的方式攻击莎士比亚。

就在要记述莎士比亚进入戏剧行业的那一刻,因为暴发了一场特别严重的瘟疫,记录本身暂停了。罗伯特·格林去世四天后,伦敦的剧院被正式下令关闭,而且此后的两年内都不得营业——只有极短暂的豁免期。这是一个苦难无边的时期。在伦敦,一年内至少有1000人死亡。对剧团而言,它意味着从首都被放逐,踏上令人沮丧的漫长巡演之路谋生。

这一时期,莎士比亚是怎么自谋生路的,我们并不知道。他越发难以捉摸,从有记录的视线里消失了两年多。一如既往,人们就他怎么度过1592年和1593年这两个瘟疫年份提出了许多理论。一种理论说他去意大利旅行了,回归时他写出了一连串以意大利为背景的剧本——《驯悍记》《维洛那二绅士》《威尼斯商人》《罗密欧与朱丽叶》。不过,这些剧本里至少有一部恐怕早已经写好,而且它们中任何一部都不需要亲身到访意大利就能写出来。唯一能够确定的是,1593年4月,莎士比亚29岁生日之前,剧院关门之后半年多一点,他写了一首叙事诗,名叫“维纳斯和阿都尼”(Venus and Adonis),并附有一段华丽而油腻的献辞,哪怕400年后,这段献辞也能叫人打起心领神会的哆嗦。献辞这样说:

阁下:

仆今以鄙俚粗陋之诗篇,献于阁下,其冒昧干渎,自不待言;而仆以此荏弱之柔条纤梗,竟谬欲缘附桢干栋梁以自固,其将招物议之非难,亦不待言。然苟阁下不惜纡尊,笑而纳此芹献,则非特仆之为荣,亦已过当,且誓将以有生之暇日,竭其勤恳之微力,从事差可不负阁下青睐之作以自励。设此初次问世之篇章,不堪入目,则有负阁下之栽培,诚惶恐之不暇……[8]

不一而足。

这热情献辞的对象,不是一位位高权重的长者,而是一个面色苍白、身体纤细、极度女性化的19岁青年亨利·里奥谢思利(Henry Wriothesley),南安普敦伯爵三世暨蒂奇菲尔德男爵。南安普敦伯爵在核心的皇室家族长大。他的父亲在他7岁时就已去世,自此,他便接受伯利勋爵威廉·塞西尔(William Cecil)的监护。塞西尔是女王的财政大臣,实际上也是她的首相。伯利一直照管南安普敦伯爵的教育,等后者长到17岁,伯利曾想把自己的孙女伊丽莎白·德·维尔(Lady Elizabeth de Vere)嫁给他。伊丽莎白·德·维尔又是第17代牛津伯爵爱德华·德·维尔的女儿(长久以来,认为莎士比亚不是莎士比亚的学者,很是钟情于这位爱德华伯爵,认为他才是莎士比亚的真身)。南安普敦伯爵拒绝接受这桩婚姻,还被迫偿付了5000英镑的巨额罚款(按今天的币值,大约相当于250万英镑)。可见他是真的不愿意跟伯利的孙女结婚。

南安普敦伯爵似乎喜好亲密关系,且不拘泥于性别。他在王室里有个情妇,叫伊丽莎白·弗农(Elizabeth Vernon),但在爱尔兰他的亲密朋友埃塞克斯伯爵(Earl of Essex)手下做高级军官时,用愤慨的旁观者的话来说,他跟一名同僚同住,还“张开胳膊肆无忌惮地”与之嬉戏。他一定是个有意思的士兵,因为南安普敦伯爵最引人注目的特质就是他极度的女性化。我们知道他具体长什么样子(或者,是他希望被人记住的样子),因为著名的肖像画家尼古拉斯·希利亚德(Nicholas Hilliard)为他画过一幅小像,一头赤褐色的卷发披散在他左肩——当时的男性一般不会留这么长的头发,就算留,也不会以这种充满诱惑的形式来打理它。

2002年春天,在萨里郡哈奇兰兹公园(Hatchlands Park)的一座古典豪宅里,发现了南安普敦伯爵另一幅肖像,事情变得更加有趣。画中,他身着女装(要不就是个超“坎普风”的男人),摆着一种非常怀旧的美人姿势,还有一张“造物手绘你女性的脸庞”—— 一如十四行诗第20首中温柔的倾慕语气所写。这幅画的绘制年代约为1590到1593年间,正好是莎士比亚恳请南安普敦伯爵资助的时候。

我们不知道南安普敦伯爵对这首献给自己的诗喜欢还是不喜欢,但外面更广阔的世界爱死它了。这是莎士比亚职业写作生涯中所获得的最大成功(光从印数来说,比他的任何剧本都要成功)——在他一生中再版了至少十次(但初版只流传下来一册,现存牛津博德利图书馆)。《维纳斯和阿都尼》采用了叙事诗形式,全文超过1194行,在当时算得上内容火爆,极有情致——不过,跟它所依据的原作奥维德的《变形记》比起来,其实要收敛得多:《变形记》里包括了18次强奸,大量的掠夺,其余野蛮行径不计其数。莎士比亚抛弃了大部分的暴力,而在爱情、欲望、死亡、美的脆弱和短暂等主题上做了发挥,正合伊丽莎白时代人的胃口,保证了这首诗大受欢迎。

不过,对现代口味来说,有些段落还是太过浓烈了一些,比如:

于是她用手捶胸,从心里发出呻吟……

她发了几声唉唉,又说了二十声痛痛痛!

但这些诗句打动了伊丽莎白时代读者的心弦,还让这部作品立刻成了大热门。出版商是理查德·菲尔德(Richard Field),他曾与莎士比亚一起在斯特拉特福长大。但这首诗卖得太好了,一位更成功的出版商约翰·哈里森(John Harrison)买下了菲尔德的版权。次年,哈里森出版了莎士比亚的一篇后续作品,以奥维德《岁时记》(Fasti)为蓝本的《鲁克丽丝受辱记》(The Rape of Lucrece)。这首诗长达1855行,采用了名叫“王韵”(rhyme royal)的七行诗节,主要是赞美贞洁,可惜,和贞洁本身一样,这首诗同样不大受欢迎。

这首诗仍然是郑而重之献给纨绔伯爵的:

献与

南安普敦伯爵暨蒂奇菲尔德男爵

亨利·里奥谢思利阁下

我对阁下的敬爱是没有止境的;这本没有头绪的小书,只显示这种敬爱流露出来的一小部分而已。是您高贵的秉性,而不是这些鄙俚诗句的价值,保证拙作得蒙嘉纳。我已做的一切属于您;我该做的一切属于您;凡为我所有者,也就必定属于您。我若更有才能,我对您也会更有价值。目前,却只能照现有的情况,将这一切奉献给阁下。谨祝阁下延年益寿,福祚绵绵。

阁下的忠仆

威廉·莎士比亚[9]

莎士比亚用自己的声音直接向世界说话,这些献辞是仅有的两次,学者们自然而然地要对它们仔细观察,看看可以从中做出哪些合理的推断。在许多人看来,第二篇献辞比第一篇显得更有信心、更熟悉(可能还更有感情)。例如,A. L. 劳斯(A.L. Rowse)认为,“伊丽莎白时代再没有哪篇献辞,能带给人更强烈的亲密感了”,并且,诸多其他评估也多多少少以同等热情呼应了这一结论。

事实上,对莎士比亚和南安普顿之间的关系(如果真有什么关系的话),我们也一无所知。但正如韦尔斯和泰勒在他们编辑的《莎士比亚全集》里所说的那样,“莎士比亚在《鲁克丽丝受辱记》中的献辞对他说话的感情,暗示了强烈的私人联系”。有人怀疑,南安普敦伯爵是个漂亮的年轻人,莎士比亚兴许跟他有点关系,一如十四行诗中所描述的——十四行诗有可能也写于同一时期,尽管未来15年里都未曾公开发表。不过,根据伯明翰大学马丁·威金斯(Martin Wiggins)的说法,向贵族致辞“通常只是请求资助的一种投机性竞标”。莎士比亚只是同期争夺南安普敦伯爵恩宠的几位诗人中的一位——包括托马斯·纳什(Thomas Nashe)、哲瓦斯·马克汉姆(Gervase Markham)、约翰·克拉珀姆(John Clapham)、巴纳比·巴恩斯(Barnabe Barnes)不足为奇,这些竞争对手的谄媚献辞让莎士比亚的恳求显得克制、诚实、坦白而有尊严。

不管怎么说,南安普敦伯爵并未慷慨解囊。虽然成年时享有每年3000英镑的收入(按今天的币值约等于150万英镑),但他也继承了庞大的开支,自己更是挥霍无度。此外,按照他的继承条件,他必须将一切收入的1/3让渡给自己的母亲。

短短几年,他就“几近破产”(亦引自威金斯的话)。这一切令得南安普敦伯爵不太可能赠予莎士比亚1000英镑(甚至他也从来不具备能赠予这笔钱的条件)。这个故事,最初出自18世纪初莎士比亚传记作家尼古拉斯·罗威(Nicholas Rowe)笔下,自此以后得到惊人的频繁认可,连编撰《牛津国家人物传记大辞典》(Dictionary of National Biography)的莎士比亚学者西德尼·李(Sidney Lee)也不例外。

所以,到1594年,威廉·莎士比亚显然已走上成功之路。他是两首成就极高的诗歌的作者,得到了一位顶尖贵族的赞助。但他并未利用这一充满希望的开端,而是离开了诗歌领域,完全回归了剧院,这是个略显反常(甚至可以说任性妄为)的举动,因为写剧本不是个受人尊敬的行当,剧本写得再怎么漂亮,也很难得到评论界的尊重。

然而,这正是莎士比亚如今全心全意投入的世界。他再也没有向南安普敦伯爵或任何其他贵族献上任何其他东西,或再次寻求任何人的赞助。据我们所知,他只又写了一次文章供发表,那是1601年的诗歌《凤凰和斑鸠》(The Phoenix and the Turtle)。在他的一生中,再没有其他文章是他认可署名并出版的,包括他几乎全职从事的流传至今的戏剧作品。

此时,戏剧行业跟两年前相比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首先,莎士比亚最大的竞争对手克里斯托弗·马洛没了——前一年死掉了。马洛比莎士比亚只大两个月,虽然出身卑微(是坎特伯雷一个鞋匠的儿子),却靠着奖学金上了剑桥,故此有着较高的地位。

天知道他本应取得多大的成就,可惜,在1593年,他陷入了极大的麻烦。那年春天,煽动性的反移民告示开始出现在伦敦各地,告示里的许多韵文段落,均以流行戏剧为灵感,有一篇还恶毒地模仿了马洛的《帖木儿大帝》。这时候,政府痴迷于国内安全,每年竟然花12 000英镑(这个数目不可小觑)对公民开展间谍活动。这绝对是一个没有任何人希望引得当局警惕关注的时代。马洛的朋友兼前室友,大受欢迎的《西班牙悲剧》(Spanish Tragedy)作者托马斯·基德,就曾遭到审讯。在布莱德威尔监狱的酷刑折磨下(也可能只是受到酷刑威胁),基德指控马洛“没有宗教信念,放纵,用心残忍”,但最大的罪名是亵渎神灵和无神论。这些是相当严重的指控。

马洛被带到枢密院接受讯问,签订担保书保证待在宫廷所在的12英里范围内,这样,等王室搞定指控方,就可尽快处理他的案件。他至少面临着被割掉耳朵的处罚(哪怕一切进展顺利),所以,对马洛来说,这必定是个深感不安的时刻。一如马洛的传记作者大卫·里格斯(David Riggs)所写,“在都铎王朝的最高法院,没有无罪释放这回事”。

正是在这种背景下,马洛来到伦敦东南部的德普特福德一个寡妇埃莉诺·布尔(Eleanor Bull)的家里,跟三个性格可疑的男人一起喝酒。根据事发后一份验尸报告所说,这几人因为账单发生口角,马洛(他真是个永远无法远离暴力的人)抓起一把匕首想刺向一个叫英格拉姆·弗里泽(Ingram Frizer)的人。弗里泽出于自卫,夺过匕首,扎进了马洛前额的右眼上方。人们或许以为,这个位置很难形成致命伤,但弗里泽却实实在在当场杀死了马洛。不管怎么说,官方版本就是这样说的。一些历史学家认为,马洛是皇室或其高级特务下令暗杀的。但无论是什么样的原因,马洛29岁就死掉了。

在这个年纪,莎士比亚写的是些相对世俗的故事,《爱的徒劳》(Love’s Labour’s Lost)、《维洛那二绅士》和《错误的喜剧》(The Comedy of Errors)兴许都是他这一时期的作品。相比之下,马洛写的都是雄心勃勃、激动人心的大戏:《马耳他的犹太人》(The Jew of Malta)、《浮士德博士悲剧》(The Tragical History of Doctor Faustus)和《帖木儿大帝》。“如果莎士比亚也死在那一年,”斯坦利·韦尔斯写道,“我们如今会认为马洛是更伟大的剧作家。”

这毫无疑问,但如果两人都活了下来,那又会是怎么样的情形呢?他们俩还会继续竞争下去吗?从看似公允的角度说,长期而言,莎士比亚的潜力更大。马洛没什么喜剧天赋,而且完全没有创造强势女性角色的能力(这一点我们能看出来),而这正是莎士比亚才华闪耀的领域。最重要的是,像克里斯托弗·马洛那样容易动怒、脾气不稳定的人,简直无法想象他能走进睿智而多产的中年。莎士比亚的性格更为稳定。

基德次年去世,时年36岁,他始终没能从监狱里受的磨难中恢复过来。格林自然也已经死了,托马斯·沃森不久后也一命呜呼。自此,直到1598年本·琼森出现,莎士比亚没有真正的对手。

对于剧团来说,瘟疫年份也是同样的终结时刻。许多剧团经年累月、长途跋涉到地方上演出,但即便如此也无法承受,一个接一个地解散了:赫特福德、苏塞克斯、德比和彭布罗克等剧团,几乎一下子就没了踪迹。到1594年,只留下了两支著名剧团:爱德华·阿林(Edward Alleyn)领导下的海军上将剧团和一支新团体,理查德·伯比奇(Richard Burbage)领导下的张伯伦勋爵剧团(以女王家的一家之主为名),它延揽了一些来自刚解散剧团的人才。约翰·海明格就属于这些干将中的一员,他将成为莎士比亚的亲密朋友,日后(未来30年后)还将成为第一对开本的共同编辑。还有一人是著名的喜剧演员威尔·肯普(Will Kemp),合理推测,他最为出名的不少喜剧角色,很快将出自莎士比亚之手,如《无事生非》里的道格勃里(是剧中一个愚蠢、多嘴又前言不搭后语的巡官。

莎士比亚将在这家剧团度过自己余下的职业生涯。正如韦尔斯和泰勒所说:“与同一家剧团建立起如此稳定关系的,当时的著名剧作家里仅他一位。”这显然是一个运行良好的愉快班子,剧团成员都清醒、勤奋、洁身自好(至少相对而言),非常值得赞许。在这支剧团里,莎士比亚似乎有点不太寻常,因为他不是个明显的专一居家男子。伯比奇是一位慈爱的丈夫,在肖迪奇区育有7个孩子。海明格和康德尔同样是稳定的伴侣,住在繁荣的圣玛丽奥尔德曼伯里教区,是本地教堂的顶梁柱,生育能力惊人地强,两人一共生了不下23个孩子。

简而言之,他们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他们不曾在酒吧里拔出匕首,打架斗殴。他们的行为表现像是商人。他们每个星期相聚六天,穿着戏服化上戏妆,为世界带去几部此前它全然不曾感受过的超群杰作,以及一些出乎寻常的欢乐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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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注:

[1] 本书原文做Claes Jan Visscher,但通常此人的姓名写作Claes Jansz Visscher,这里根据后一种写法音译。

[2] 当时叫圣救主及圣玛丽奥佛理教堂,也即前文所说的圣玛丽奥佛理座堂,这些教堂的名字,在漫长的历史中时有变更。

[3] The Tragical History of Doctor Faustus,这是当时的英国剧作家马洛根据浮士德传说改编的戏剧作品。

[4]  莎士比亚学者斯蒂芬·奥格尔(Stephen Orgel)指出,鸡奸虽然严重违法,但只要谨慎行事,在实践上可以容忍。不谨慎的异性恋女性遭到起诉的风险要大得多,因为非法生育不可原谅地让贫者愈贫。

[5] 对应上文为不到30个汉字。

[6] 原文此处为“3.16s.8d”,按莎士比亚时代的英镑旧制,1英镑是20先令。

[7] University Wits,指的是一群16世纪晚期英国剧作家和小册子作者,他们在大学接受教育,并成为流行的世俗作家。

[8] 献辞所用译文,来自《维纳斯和阿都尼》长诗流传最广的中文译本,译者是著名翻译家张谷若先生,他将献辞译为文言文,与本书作者所说“华丽而油腻”的风格异常契合。

[9] 此段是朱生豪先生的莎翁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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