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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的人呢?”科隆巴沙哑着嗓子问。
基莉娜用食指和中指画了一个十字。科隆巴的惨白脸色立刻变成火红,她用闪耀着亮光的眼睛向巴里奇尼家一望,然后微笑着对客人们说:“我们回去喝咖啡吧。”
强盗们的伊里斯①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她的土话由科隆巴译成意大利语,然后由内维尔小姐译成英语,上校边听边骂声不绝,莉迪亚小姐则叹气不止,只有科隆巴毫无表情地听着,不过她把手里的斜纹布餐巾拧来绞去,都快扯烂了。她打断小姑娘的话头达五六次之多,目的是叫她重复述说布朗多拉奇奥认为奥索的伤势没有危险,像这样的伤势他见得多了。最后,基莉娜说奥索迫切需要信纸,还请求他的妹妹转请一位小姐在收到他的来信以前决不要离开,因为这位小姐可能已到了他家。——“这件事是最使他苦恼的,”小姑娘补充说,“我已经上了路,他又把我叫回去再嘱咐一番,那已经是第三次嘱咐了。
”科隆巴听了哥哥的这道命令,微微一笑,紧紧握住莉迪亚小姐的手;英国姑娘泪流满脸,认为这一部分讲话不适宜给父亲翻译出来。“是的,亲爱的朋友,您一定要留下来,”科隆巴高声说,同时去拥抱内维尔小姐,“您会帮助我们的。”
①伊里斯,希腊神话中的彩虹女神,后来变成诸神的信使。这里是指基莉娜。
然后她从衣柜里找出许多旧衣物来裁剪,准备作绷带和纱团。只见她的眼睛闪闪发光,脸色泛红,一忽儿忧心忡忡,一忽儿镇静异常,很难说出她究竟是为哥哥的受伤而发愁,还是为仇人的死亡而高兴。她有时倒咖啡给上校,向他夸耀自己煮咖啡的本事;有时分配给内维尔小姐和基莉娜针线活,勉励她们缝绷带和卷纱团。她向基莉娜问奥索的伤口是否很痛,已经不知问了多少遍。她不停地放下活儿对上校说:“两个仇人多机灵!多可怕!……他只单独一个人,受了伤,只剩下一条胳膊……他居然把他们两个都打翻了,多么勇敢啊,上校!他难道还算不上一个英雄吗?啊!内维尔小姐,能够生活在一个像你们那样的太平地方够多幸福啊!……我敢肯定您还没有真正认识我的哥哥!……我已经说过:雄鹰有朝一日要展开双翅!……您被他的温和的外貌骗过了……只在您身边的时候他才这样,内维尔小姐……啊!要是他看见您为他准备绷带,他真要……可怜的奥索!”莉迪亚小姐无心干活,也说不出话来。她的父亲问为什么不快点去报官府。他提到英国的验尸官调查和别的科西嘉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制度。最后他想知道这位救助奥索的善良的布朗多拉奇奥先生的乡间别墅是否离皮埃特拉内拉非常远,他能不能到那里去看他的朋友。
科隆巴以通常的冷静态度回答说奥索现在在丛林里,有个强盗照顾他,他必须首先知道省长和法官们的态度怎样才能露面,否则太冒险了。最后她说她会设法请一位高明大夫秘密地去给奥索治疗的。
“最重要的,上校先生,您必须记住,”她说,“您听见了四下枪声,而且您对我说过奥索是后开枪的。”
上校对这种事一点不懂,他的女儿只是不断叹气和抹眼泪。
天色很晚的时候,一个凄惨的行列走进村子。有人给巴里奇尼律师送回来他的两个儿子的尸体,每具尸体横放在一匹骡子背上,一个农民赶着两只骡子。一大群巴里奇尼家的客户和游手好闲的人跟在这个凄惨行列的后面。同他们一起回来的,还有总是来得太迟的警察,副村长举着那条胳膊不断地说:“省长先生要怎么说呢?”几个妇女,其中有一个是奥兰杜奇奥的奶妈,都扯着头发,发出粗野的嚎叫。可是她们喊声震天的痛苦,还比不上另一个人默默无声的绝望更能激动人心,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到这人身上。他就是可怜的父亲,他一忽儿到这具尸首旁边,一忽儿到另一具尸首旁边,抬起他们沾满泥土的脑袋,吻他们发紫的嘴唇,抬起他们已经僵硬的四肢,仿佛这样可以使他们避免路上的颠簸。有时他张开嘴说话,可是不管是一下喊声,或者一句话,都没有发出来。他的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尸体,一路上撞在石头上,撞在树干上,撞在他碰到的一切东西上。
他们走近奥索的住宅时,女人的号哭声和男人的诅骂声增加了一倍。德拉·雷比亚家的几个牧人胆敢发出了一下胜利的喊声,敌对的一方再也抑制不住愤怒,有几个人大喊:“报仇!报仇!”有人扔石头,有人朝科隆巴和她的客人所在的客厅窗户开了两枪,把护窗扳打碎,木片一直飞到两个妇女围坐着的桌子上。莉迪亚小姐吓得大叫,上校抓住一支枪,没来得及阻止科隆巴,她已经冲到大门,猛然把门大开,站在高高的门槛上,伸着两只手咒骂仇人。
“胆小鬼!”她大声骂道,“你们向妇女开枪,向外国人开枪,你们到底是不是科西嘉人?你们算是男子汉吗?你们这些混蛋只会从背后暗算人,你们来吧!我不怕你们。我只有单独一个人,哥哥不在身边。杀我吧,杀我的客人吧,你们只配做这种事……你们不敢,你们是胆小鬼!你们知道我们只不过是报杀父之仇。哭吧,像妇女那样哭吧,我们没有多要你们的血,你们还应该谢谢我们呢!”
科隆巴的声音和态度里有点使人肃然起敬和望而生畏的东西,众人看见了都吓得向后退,仿佛看见了在科西嘉的冬夜人们进述的神奇故事中的恶鬼。副村长、警察和相当数目的妇女利用人们的移动拥进双方的中间,因为雷比亚派的牧人们已在准备武器,很可能在广场上发生一场大械斗。可是双方都没有头人在场,科西嘉人即使在愤怒时也很守纪律,内战的主角没有到场,是很少能够打起来的。何况科隆巴也因为胜利而变得谨慎起来,约束住她的那小队人马。她说:“让这些可怜虫去哭吧,让这个老头子保住他的性命吧。干吗要杀掉一个敲掉牙齿的老狐狸?——季迪斯·巴里奇尼!记住8月2日这个日子吧!记住那本沾满鲜血的活页夹,你亲手在上面伪造了我父亲的笔迹!我父亲在上面记下了你欠的债,你的两个儿子替你把债还清了。巴里奇尼老头,我把收据给你!”
科隆巴抱着胳膊,嘴唇上挂着不屑的微笑,眼看着死尸被抬进仇人的家里,然后人群慢慢地散了。她转身关了门,回到饭厅里对上校说:“我为我的同胞们向您道歉,先生。我以前从来不相信科西嘉人会对一个有外国客人的房子开枪,我为本乡感到惭愧。”
当晚,莉迪亚小姐回到卧房,上校跟着走进来,问他的女儿要不要第二天就离开这个脑袋随时可以中弹的村子,而且尽可能早地离开这个只有谋杀与暗算的岛屿。
内维尔小姐有好一会儿回答不出来,很明显父亲的建议使她很为难。最后她说:“在这位可怜的年轻姑娘十分需要安慰的时候,我们怎能离开她呢?爸爸,您不觉得这样做我们太残忍了吗?”
“女儿,我这样说完全是为你着想,”上校说,“如果我知道你太太平平地住在阿雅克修的旅馆里,我向你保证,在没有同这位勇敢的德拉·雷比亚握一握手以前,我也不愿离开这个该死的岛。”
“这么说,爸爸,再等等吧,在离开以前,得查明一下我们能否帮他们一臂之力!”
“善良的心!”上校边说边吻女儿的额角,“我很高兴看到你肯牺牲自己去减轻别人的痛苦。我们留下来吧;做好事是决不会叫人反悔的。”
莉迪亚小姐在床上翻来复去不能入睡。有时她听见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声音,她便以为敌人在准备攻打宅子,有时,她自己安下心来,便想起了那个可怜的受伤者,现在大概是躺在冰冷冷的地上,除了期待一个强盗发善心的照料以外,得不到别的帮助。在她的想象中他浑身是血,在剧烈的痛苦中挣扎;奇怪的是,每次奥索的形象在她的心中出现,总是他离开她时的样子,拿着她送给他的法宝紧紧凑在嘴唇里吻着……接着她又想到他的英勇行为,她认为他之所以冒这样巨大的危险,是为了她,为了早一点见到她。她只差一点儿就认为奥索是为了保卫她才被人打断手臂的了。她为了他受的伤而责备自己,可是她只因此而更加崇拜他。如果在她的眼中,所谓两发双中的成就,不像在布朗多拉奇奥和科隆巴的眼中那么有价值,可是她也认为很少小说中的英雄,在这样极度危险中,能像他表现出那么勇敢和镇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