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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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如民眼泪纵横,自从儿子死后,他第一次为他哀哭。他深感愧对儿子的亲生母亲,九泉之下,她是不会宽恕他的。如果他不那么急于找第二个女人,或者她的年龄仅比儿子大几岁,也许儿子不会那么仇视他和她,心理变态,死于非命。
金如民伸手拿过床头柜上的茶杯,把凉茶水一饮而尽,心头的烦闷仿佛冲淡了一些。
窗外月光如水,洒在他泪痕清晰的脸上。
他文化程度并不高,只读过几年小学,就这点文化,在共和国刚刚诞生,全国人口中文盲占绝大多数的时候,已经可以称之为知识分子了。
各行各业各条战线都急需人才,金如民首先被财贸部门看中,很快走上工作岗位。直到“四清”前,他在工作上业绩平平,小苦微甜,没受到挫折也没有受到重用。在运动多如牛毛的年代,他能平安无事毫发无损,也属不易,比那些今天叱咤风云明天反成罪人的角色,金如民算是幸运的。
金如民命运的转折点,是“四清”运动。
其实,认真回忆起来,金如民问心有愧,你说,“四清”到底干了些什么?他自己都稀里糊涂。
有一点他记忆犹新,三年自然灾害( 有人并不认同这种提法) 刚刚过去,人们脸上的饥色还没完全褪掉,就又突然运动起来,当时的金如民作为一名旗委的股级干部,的确莫名其妙。
那只能在心里嘀咕,不便也不敢形成见解,更不敢发表出来。
前车之鉴,教训极为沉痛啊!
金如民因为级别低,从当上干部,没有机会到党校进行过系统的理论学习,一本《干部必读》,他倒认认真真学习过,毕竟是自学,而且有许多文章,他似懂非懂,不甚了解,根本无法用来指导自己的实践。
他有点迷惘,我们这个党,不搞运动就活不成吗?
但他被自己这个念头吓得魂飞魄散! “四清”文件中明明告诫全党,有人忘记了无产阶级专政有人放松了阶级斗争这根弦。
活生生的例子,他从内部材料上也看到了,有的基层党组织竟然挂的是共产党的招牌,大权掌握在地富反坏手中!
还出现了新一茬茬地主。
于是进行阶级斗争教育的话剧:箭杆河边,年轻一代,大型泥塑刘文彩地主庄园风靡全国,阶级斗争的警钟响彻神州大地。
也恰恰在这时,由林彪汇编的毛主席语录在内部发行。
金如民出了一头冷汗! 幸好自己一向谨小慎微,头脑冷静,没有干出冒冒失失的傻事,否则,一顶右倾分子帽子,难免华冠生辉呢! 他把形势估计得太乐观太平静了。
党中央再三再四强调,阶级斗争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树欲静而风不止哟!毛主席语录的问世,从理论上又印证了这一提法。
幸运的是,他被抽调为“四清”试点的工作队成员,不幸的是,他的妻子刚刚去世,尸骨未寒。
金如民以国事为重,投入到“四清”工作队的集训中。不学不知道,一学又吓一跳,原来,经历了几十年风风雨雨的我党,又出现了两条路线斗争!
左右两条线,就是考验每个人的试金石。
金如民心有余悸:几乎又站错了地方,历史上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一些人不是一失足成千古恨,打人十八层地狱,永无出头之日吗? 金如民呀金如民,算你吉星高照,有机会参加这场伟大的斗争,也是苍天有眼,为你提供一个大显身手的舞台!
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旋律响彻云霄,全国都剑拔弩张。
经过培训,金如民心明眼亮,豪情满怀,开进了红烽公社,在红烽大队安营扎寨。
说老实话,金如民对河套农村并不了解更谈不上熟悉,他是城里长大的孩子,父母又都是市民,没机会接触乡村生活。土改他没赶上,走上工作岗位,也下过几次乡,只不过走马观花,仅见其皮毛而已。
这次到红烽,他的第一个印象,就是十分穷困,比方苏家的住房,还是解放前的,风吹雨打,已经奄奄一息了。
金如民的心震撼了,他有点不明白,这么多年,红烽的经济咋就没个进展?他是从银行出来的干部,考虑问题,有他独特的视角,这与他心中欣欣向荣的农村差十万八千里呀!
第一次他和大学生方力元吃派饭就是一个目瞪口呆。
在车倌苏凤河家的炕上,连毡子都没有,土炕用米汤浆得光可鉴人。苏凤河女人正忙活焖米饭,落地不久的娃娃屙下一泡屎,女人上炕,手一划拉,收到簸箕里面,然后,捧把柴灰,把炕蹭干净,自己的手照此办理,用灰搓净,继续做饭。
家里有个陶瓷脸盆,没肥皂也没手巾!
大学生目不忍视,皱眉龇牙,金如民不住瞪他。正是考验知识分子有没有劳动人民感情的时刻!
这就是红烽大队。
躺在冰凉的队部的土炕上,金如民思绪万千,这地方的“四清”
还咋搞呀? 只不过一闪念:据说,这地方可不简单,古时候过去了王昭君,现在还有地主刘玉计哩!
印证了毛主席的伟大论断,阶级斗争无处不在。
红烽的生产不发展,就是阶级斗争盖子没有彻底揭开的缘故。
文件上反复强调,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啊!
金如民开始以火药味浓浓的目光审视红烽的历史和现状。
他一再敲打自己:“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千万不可掉以轻心啊! ”
这根弦得绷得紧而又紧,绝不可麻痹大意。
金如民坚守了自己的理念,当水汇川向他说,刘玉计那叫甚地主时,金如民严厉地批评了他。
后来……
金如民有些不堪回首了。从撤出红烽,他还没来得及认真回味回昧“四清”的果实,自己的厄运就开始了,当他自己也陷入地狱的时候,才有心境去体会一下被他打人地狱中的人是什么滋味。
从那以后,金如民最不想回忆的,就是曾经认为辉煌的“四清”。
他只要一想到红烽,就情不自禁想到刘改芸。
风华正茂,如花似玉的刘改芸,刘玉计的女儿,是他“四清”果实中最鲜艳饱满,也是最枯萎的一颗。
落在地上的果实,是不可能再回到树上的,尽管它本不该先落下来。
“四清”以后,金如民再没去过红烽,有了“文革”中自己的一番经历,他可以想象到,刘改芸过的是什么光景,何况她还是个身背骂名与污点的女人!
他几次见到水汇川,连向他打问一下刘改芸境况的勇气都没有。
水汇川的一双眼睛洞若观火,清楚他的心思,目光明白无误地告诉他:“那还用问呀? 地狱的滋味你也尝过! ”
是的,自己的爱子死了,从某个方面看,儿子还是幸运的,不用再忍受心灵与肉体的折磨了。
她呢,身背重负,还在人生的路上艰难跋涉。
“唉,刘改芸呀……”
结束“四清”以后,他第一次这样呼唤这个女人的名字。
月光淡下去,晨曦露出来。
金如民想好了,他要到结发妻子和儿子的坟上去,看望看望母子俩。许多年来,诸事冗杂,他一直没去过。
金如民不惊动别人,骑自行车向城镇东北的一片坟地走过去。
亲人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使他阵阵酸楚。
天蒙蒙亮,路上行人还不多,往坟地来的人更少,既不是七月十五,又不是腊月三十,祭奠亡灵的人寥若晨星。
金如民被一条新开的渠挡住去路,他恍然大悟,多年不到此处,他已陌生了,那年挖排干,一条支排从这里经过,他早忘记奇Qisuu.сom书,渠上又没桥,只好绕远路了。
金如民从西边的公路上往过走,这时,朝阳喷薄而出,大地一片光明。
儿子和他母亲埋在一块,那块当年立的墓碑,上面的字迹依稀可见。
金如民大吃一惊,一个女人,正在坟前点纸,火光还没有腾起,她口中念念有词。
金如民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来。
从背影上看,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
女人听见动静扭过脸来。
“啊,咋是你? ”
“是我。”女人站了起来,走到他对面。
“你咋来了? ”
“我咋不能来? ”
金如民语塞,是呀,她为什么不能来,而她又有什么必要到这儿来?
女人的容貌风韵犹存,上面多了一层岁月的沧桑。她肩上挎着一只旅行包,一副出门远行的装扮。
这是他的第二个女人。
“你……”
“我去深圳,看看能不能有活路。”女人向他嫣然一笑,从笑容中,他找回了失去的那个女人。
“深圳? 一个人? ”
“对,听说那地方红火得不得了,想发财想发展想投机想碰钉子的人都一窝蜂往那里涌,我也去凑个热闹。人嘛,挪一挪不敢定还能活,我又不是一苗树。”
女人侃侃而谈,还是造反派的气概,金如民的眉头微微一皱,想讽刺两句,又放弃了。
她咋说,她去哪,还关你屁事? 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可他们的恩爱早已云消雾散。
“你咋知道他们在这儿? ”金如民看了她一眼。
“贵人多忘事呀,刚结婚那年,你不是带我来过一回吗? 我不知道,孩子也在这里,可惜呀,十几岁就成了炮灰。那革命也不知道是咋搞的,好人成了坏人,坏人成了死人……”
她义愤填膺,火在眼里燃烧,仿佛为自己今天的境况做诠释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