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大革命”遭难(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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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9年的春天,“牛棚”结束了,丁玲到21队劳动,接受监督改造,我到5区一队。那时给我开个会,我又重新带上右派帽子了,说是师部批的,场里的电台还广播了,我就担心丁玲听到了,会有思想负担。我的手表也没有了,看管我们的人说,你们的时间都由我们贫下中农掌握着,要手表干什么?就把我的表拿走了。
我那时经常给丁玲送《红旗》杂志和生活用品,托我的专政办公室的人送给她,我就是要让她知道我还在。我给她送褥子,都是通过办公室送。快过冬了,管理我们的人给我们一天假,让我们去割草。我借了一部胶皮轱辘的手推车,一个人去割草,割了一天。黄昏回来的时候,路上有个坡,我推着车子,上坡还可以,下坡的时候,我在后面拽着车子,前面碰到一块大石头,车子一下弹回来,铁架子碰到脸上,打得很重,我一下就躺在坡上了,什么都不知道了。等我慢慢醒过来,用一条手绢擦擦,一看有血,哎呀,我想真危险,还好,没死,自己又推着车子回家。回来人家问我了,你脸上怎么有血呀?我不敢说啊,我就说是劈柴时候弹的。
那时我在队里劳动,也很苦啊。夏天,他们都有蚊帐,晚上天气热,要开窗户,屋子里还开着灯,东北的小咬特别多,他们有蚊帐,就我没有,小咬咬得我没办法,可是我也不敢叫他们关灯啊,也不能要求他们关窗户啊。我自己有个草帽,那时可以买敌敌畏,是一种杀虫的农药,有毒的,我就买了一瓶,用棉花擦一点敌敌畏在草帽沿上,盖着脑袋,小咬就不咬我了。
他们到别的农场去支援麦收或者收玉米,我等他们快要回来了,从锅炉房给他们打回一大桶热水,送到他们房间,还在桶上盖上脸盆。他们回来一看,谁干的呀,有这么好的人啊!我躺在上面,听着他们说话,我不吭声。他们不知道是我打的。一到雨季,厕所里都是满的,都是水,大便浮在上面,很不舒服呀。我就去割草,一早人很少的时候,我把草往茅坑里撒下去,这样它就浮在上头,盖住大便了。我弄完男厕所,又去女厕所,先问里面有没有人,没人再进去撒。我现在想,我那时太大意了,人家要是抓我的毛病,会问我你跑到女厕所干什么?我那时没想这些呀。我尽干这样的事。还有一次,我在21队的时候,到井边给伙房打水,我先去了,接着有两个北京知青来了,拿着脸盆到井边打水洗脸,问起我干过什么,我说写过一个电影剧本《六号门》,是江青提议写的,当时江青很红。他们说,你胡说,你污蔑!他们把我拉到井边,背朝着井口,要审我。我机灵了一点,赶快换到另一边,面对着他们。我怕他们万一把我推下去怎么办?有口说不清啊,说我畏罪自杀!这点我是警惕的。还有一次,我们几个右派在外面劳动,职工宿舍冒烟了,大家都去救火了。我们这几个右派都是熟人,我们想,知道起火了,该不该去呀?他们都说不去,也不是不该去,是怕。人家可能要问:你们是右派,是来救火的,还是放火的?他们不敢去,我就一个人去了。先去的那些人上房了,我就在下面,他们把水拿来,我就把水举上去。我觉得我去是对的。群众的眼睛是亮的。这些都是小事,是我自己经历过的事。我当时就认为,你要是有理,是可以说得清的。
又见丁玲〖MZ)〗
1975年5月22日早晨6点,我们乘坐的火车抵达山西省阳泉。晋东南地区有人接站,有车在那里等着,我们换乘汽车,经过昔阳、平定、左权、潞城,中午到了长治市。在长治宾馆还招待我吃了一餐饭,下午就到了嶂头村。
我一听说要我去长治的消息时,脑子里就有印象,毛主席的文章里讲到过长治这个地方,有鱼有肉嘛,长治是个大脚盆,毛选里面都有的。长治我没有去过,它在晋东南,但是山西的很多地方我们西战团过去都走过的,什么榆次、运城、临汾、洪洞,这些地方都还有印象。
〖TP31.TIF,BP#〗〖TS(〗〖HT5”K〗〖JZ〗1975年5月,陈明与丁玲在山西长治嶂头村劫后重逢〖HT〗〖TS)〗我到嶂头村时,已经是傍晚了。从长治到那里并不太远,汽车要不了半个小时就到了。丁玲先一天已经到了,她从住的地方走出来,走到大门口,我们见着了。我们分别已经六年了,劫后重逢啊。我一看,她老了,讲话声音也老了。丁玲第一句话说:“哎呀,这个地方好!”我说:“两个人在一块儿就好!”我们俩就紧紧握着手往屋子里面走。
长治市革委会的人把我们交给公社了,让我们先住下来。当天晚上我和丁玲没有畅谈,我们很累了,只是谈谈相互的身体,丁玲也不希望一下子就诉她的那些苦处。
我们暂时住在一个姓李的社员家里,那个房子是嶂头村质量比较好的,砖房,屋子比较高,还有阁楼,阁楼不住人,是放东西的。一个院子里面,连我们一共是三家,我们住正屋,坐北朝南,有一个?间,一个小间。东屋、西屋是叔侄两家。这两家,每家都是两三个孩子,西屋还有个老妈妈。人都住满了。
我们住一大间加一小间,小间做厨房。大间屋子里有一铺炕,上面铺的都是新炕席,屋里的摆设,有一个长的条几,条几下面是一个方桌,两边两把椅子,一般的家庭里是没有的。桌子上是新的热水瓶,被子是从公社里借来的。我随身只带了衣服来,一套是进牢时穿的衣服,另外发了我一套新的蓝制服,还是咔叽布的。丁玲也穿着她原来的衣服。我们什么都没有啊,需要什么东西,可以到长治市里去买,先给我们发了布票、工资,以前的工资还没有补发,后来才给补了。
我们就商量,这个地方怎么安家?伙食给我们安顿了,这里有个供销社,让我们暂时先到供销社去搭伙,将来再看怎么办,慢慢再说吧。我们就是要求订报纸,订了报纸送到供销社那里。
这个地方是嶂头公社嶂头大队,公社和大队都在这个村子里,村子比较大,有千把人。我们住的地方离公社不远。村子离长治市只有十来里路,很方便。村东就是太行山,山上有很多树木,有一望无际的果木林。我们那时的安排在农村来说算是好的,公社有时来人,问我们缺什么,他们为我们想办法。口粮,给我们拿了一点大米,一般的农民是没有大米的,给我们的口粮里边,有三分之一是大米,三分之一是白面,三分之一是粗粮。
他们的原则是,你到这里来了,我接收你,户口、粮票、布票在这里发。要想进城嘛,给你买辆自行车,当时买自行车是要票的。我们缺什么东西都是市革委会批。丁玲身体不好,我们要做一把躺椅,可以呀,市革委就给我们开介绍信,到市里面一个纺织机械厂去联系。我们要写东西了,丁玲不能老趴在桌子上写啊,她的颈椎增生,想做一个写字板,四合板的,都是市革委会给我们开介绍信。
那时我们真是开眼界,要重新学习,学习怎么样和人打交道,怎么样与人相处。市革委会给我开的介绍信去做躺椅,做一个用稍微厚一点的胶合板粘起来挂在脖子上的写字板,这都是要送礼的。那个躺椅倒是快,先拿来了,搞点帆布自己钉一钉就成了。那个写字板,我到工厂里跑了十几次才拿到手。后来我们才慢慢懂得了“碗大的公章,不如一个老乡”啊。在那里生活时间长了,需要买煤,得有人去拉啊,公社就派拖拉机给我们去拉。煤拉来了,两个司机就坐在那里不走,等着你给饭吃。我真是不懂,我那时认为,这是公家派你们干的,我还得管你饭啊?我就没理这个茬儿。两个司机一见这个情况,就说走吧。这以后我们在村子里慢慢地学这些规矩,在生活里也慢慢懂得了一些东西。人家对我们说,你要什么?你要什么我们都有。说这个话,都是等着你送礼。你送礼了,他就什么都有了。有人说,哎呀,我在外贸工作,你要核桃啊什么的,我们都有。我们慢慢懂得一点,学聪明了,不敢惹,都不要。我那辆自行车,不知道跑了多少趟,是供销社的人替我跑,他供销社进自行车就是嘛,结果也是跑了多少次都没有进来,一直拖了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