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夜(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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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特务突然止了他的笑声,——我跟着也止了我的笑声,他又是一副铁青的面孔,我不知道我自己的脸上表情,——我只觉得我在挺然地微笑着,但是精神上感到一种寒冷的侵袭,好像我的形体已脱离了自己,只剩下一个精神的存在撑在这里。
他用着仇恨的眼瞪着我,忽然尖声地吆喝一样地说:
“你领导谁,谁领导你,说!”
“什么领导,”我大声说,“我不明白!”
“自然是你的组织关系。”他还是一样的严重。
“这才是笑话,”我笑着慢慢说,“我看,我们这样没有结果的吵下去,有点无聊,是吧?所谓犯罪,第一先得搜查证据,是不是?这样空口吆喝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请你们先把证据搜集好,那我抵赖也没有办法,我也决不抵赖,公事公办,这全由你了。要不,”我怒气的接着说,“我不是一个小孩子,你该明白,不能由你说什么就认什么,你要是办公事,照例不会有结果;你要不往道理上讲,那就悉任尊便了,我决不再说一句话。”
“那你是不是左倾?”他的口气缓和了。
“这我也不知道。”我冷冷地答道。
“连这个也不明白?”他不服气地问。
“不明白——”我说,“请你先给我解释一下左倾的定义。”
“不满意现状反对国民党,就是左倾——你就是!”他肯定了我的身份了。
“拿证据来!”我笑着。
“这不要证据,”他又沉沉地笑起来了,“你总是左倾分子。”
“先生,”我说,“你要随便戴帽子那就戴高一点的吧,那我也光荣些,这种不明不白的帽子,我不高兴戴!”我的态度决绝。
“你不承认是共产党呀,”他摊开两只手,好像一筹莫展的样子,“我只能说你左倾了。”
“怎么你能随便说我左倾?”我的话还没有落脚,他却突然夺口而出:“我问你:你说政协破裂,说谁负责?”
我想,这是现地贩卖,搜集我的左倾证据了,我打这个官司,我要替我个人的人格负责,而且我的能力,也只有替我个人的人格负责,保卫自己的人格的尊严,我不假思索地说:
“这该国民党负责!因为它没有一个政党的风度和诚意,所以破裂了!”
“你瞧,”他讥笑地向低着头写字的书记说,“全是学者派头!”于是又抬起头来向我说:
“这你可不能抵赖左倾了吧?”
“如果这就算左倾,我不想抵赖,我在这个地区生活,看的全是你们允许发行的报纸,我的意见,不过一个老百姓的感想,你认为左倾,那没有办法了。”
“你说D是怎么的一个人?”他又转了题目。
“我看他是一个知识不足,老实得过火的青年。”我本来想说D还热情,但在口边咽住了,因为热情在这个国度里往往也构成可疑的罪行。
“恐怕不这么简单吧?”他摇着头。
“可惜我看不出复杂的部分。”我说。
“你的楼口住的姓段的是共产党,可惜今天没有抓到他。”他又转了题目,不放松地看着我。我没有听见似的无表情地看着他。
这时,D和审问的两个家伙都进来了,苏特务打了一个呵欠,自语似的说,“真麻烦,我懒得再问了,反正有的是时间,我们这个地方你该明白,好进难出,要想出去全看你们自己了!”
对于这种恐吓意味的话,我只干坐在那里嘴唇都没动一下,既来之则安之,只好这样打主意了。
D的面色苍白,毫无表情,坐在一只沙发上,拖过自己带的毡子盖了腿部,头枕在椅背上,睡去了。
屋子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沉默,L则早问完了话,下去了;在L问话的过程中,我没听到什么,只留下油头那种不时发出的嬉笑声。这个兽类只是拿她打趣,作一种肆无忌惮的精神蹂躏。
窗户透进了青色的曙光,园子里扶疏的花木从黑暗中渐渐显出,电车空虚地在街上驰过;大沙发上那个胖子警卫,已然鼾声如雷。
我向静静地坐着吸着烟还在考虑什么的苏特务说:
“我要睡了——安置一个地方吧。”
“不要忙,”他说,“吃过点心再说。你吃什么?”他仰着头问我,观察着我。
我迟疑了一下,知道这又是一种方式的审问,说:“北方人就吃油条大饼吧。”
他又伸起腰来,喊D:
“咳,你吃什么,先生?”
D大概睡着了,没有回答;他再喊了一遍的时候,D醒来了,显着不耐烦的说:“随便!”
苏特务腮肉牵动一样地笑了一下,吩咐了警卫。
我说:“我先睡一下吧。”不等同意,我就找了一只沙发躺上去,不久就奇怪地睡着了,我忽然被什么声音惊醒地张了眼,我才看到苏特务站在我旁边,伏着身子,研究一样地窥探着我的面部,一副严烈而狞恶的样子;这时,见我醒了,掩饰地说:
“不盖一点东西,怕着了凉。”就走开了。
我吃了两个油条和两个烧饼;D却吃了三个油条和烧饼,大概每人只准备了两套的,D吃得很快,连特务的分内也吃过了,所以又添了一回,D又吃了一套。
吃东西的时候,苏特务的眼睛时时忽然地尖锐地注意我们一下,那意思很明白;D的那种不顾一切大嚼的吃法,我很佩服,精神上觉得是对特务们的一种抗议。
吃过东西,苏特务把我们带了下去,我被押在二号室,D押在一号室。天色已然完全黎明,我从此开始了我的政治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