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夜(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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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子回到椅上去,忽然又变得一副轻快的样子,点了烟悠悠地吸着,放出安闲的声音说:
“不用忙,有的是时间,我们得休息休息,老爷。”
特务们于是又爆发了欢声,但是一个一个地都渐渐露出了狞恶的兽相,空气呆滞而泼辣,带着受难的象征。
胖子说:
“你们等吃东西吧,我要回去睡了。”
于是,应声而起的特务们纷纷站起来,胖子和瘦子跑到晒台外耳语了一会,回来了以后,大部的特务吵闹着跟胖子走了。
我记得一次和刘兄逛南市的城隍庙,刘兄指着不是嘴歪眼斜,目突腮瘦,就是体肥身短,蠢然而凶的大殿两壁的牛头马面画像笑着说:
“谁要描写特务的神色,倒可以照这个样子描摹,一定典型出色。”
在屋子里清静下去的时候,我忽然想起这样的事……
这里只剩了几个特务了。我得慢慢把我在这里所遇见过的特务一一给他们留一副尊容,因为这些东西眼看着就要绝种,我们的下一代决然没福气看到这批嘴脸了,马而虎之地画出来,为艺术而艺术一下吧。
第一个先说瘦子,他的尊容,我前面描写过了,这家伙一口北京话,我向他请教过说姓苏,后来知道他叫苏麟阁,又名苏君平,一次我故意问一个叫全吼的警卫,他又说他姓王,我做出奇怪的表情向这个姓全的说,他不是姓苏吗,这个小特务仰着头说,谁知道,你只知道他姓王就得了,难道还要记下预备报仇吗?这姓全的东西最可恶,是一个标准的小流氓式的小狗腿子,后面我要描写他的地方很多,现在按他的角色,还写不到。在我问姓全的关于姓苏的话的时候,我的同室寄押的一个犯敲诈吃官司的特务姓江的正坐在铺上,拿着罐头盖做的夹子对着小镜一下一下的夹着胡髭,听见全的答话,忽然笑了,向我说:
“你这才多事,问那些干吗,反正这里边的人都是野鸡养的,哪有一定准姓。”
总之,这个姓苏的我记牢他了,这是最毒辣,最阴险,最无耻的一个奴才,一头禽兽,我的妻子走出监狱后,找到路线托到他的名下,他向她处处要钱,要东西,答应一些寻开心的不负责的话,又随时恐吓她。以后当有详细的叙述。这家伙是这里的一个二等角色,审问组的组长和工作大队长(这是我们慢慢打听和证明出来的。)原来是日本时代的警察局特高主任,胜利后面目一新,他原来是国民党派来做汉奸的特务,奉派和日本人联络来反共的,满手都是血,凭了他的手段辛辣,他爬到这样的地位,我的案子归他管理。
胖子和一群特务走出屋子后,气氛一清,这里就开始以这姓苏的为中心的沉静下来了,几个特务趴在桌子上吃送进来的吐司,在这期内我忽然看到我面前椅背上贴的一个油印标签,这是财产登记号码,也证实了这里是“中央调查统计局上海特派员办事处”。
特务们吃完了东西,进进出出地忙乱起来了,只有这个姓苏的特务一副大派头,坐在桌子一端的大椅子上,掏出一支烟,一边心不在焉地在桌上拍着烟头,耸起眉峰,两只充血的眼睛复活了一样的盯着对面的窗户,像在考虑着什么,后来却自己微笑了,一种恶笑;忽然又敛了笑容,把那双锐利的眼睛扫射了我们一会,才转过头懒洋洋地点了手里的烟,喷了一口以后,复转过头来一边用手指敲着烟灰,微倾着头看着桌子,向我们说:
“不要着急,吃过东西得休息一下,我今天得陪你们一个通宵了。”
油头坐在桌子的另一端,低低地弯着背,眼睛睨视着L,一直没有改变他的下贱的恶笑样子,两只手摆在桌上,手指轻轻地打着桌面。
进来了一个穿中山装的青年特务,显然是从睡梦中来的,手插在裤袋里,一进门,正看到坐成一排的我们,忽然把胸部鼓了一下,像拿出藏着的精神来,就随便地坐在苏特务外旁的椅子上,等着。
这时坐在进门处转角的大沙发上的三个特务,——一个就是检查我书籍的家伙,一个是穿着军服的黑瘦的长个子,有三十多岁,满脸都是鼓起的黑痣,头发梳得奇怪的亮,这人后来知道姓杨,是一个行动队员。另一个是穿着旧的蓝长衫的小瘦子,嘴里有几个金牙,后来知道姓什么吴,原来是敌伪期间七十六号的小角色。这三个都围到桌旁来了,长沙发上换坐着三个屁股上插着快慢机的警卫,一个黑脸尖发的大胖子,这叫费大赓,也是七十六号的角色,听说拳脚功夫很好;一个就是说过的全吼,穿着一身蓝学生装,弓背,面色苍白,小眼睛,头发常拖在眉脚;还有一个显得颇有气魄的脚色,精神饱满,满面红光,是一个机警,聪明,笑嘻嘻而阴险的家伙,叫做向辉,这三个警卫都面向着餐桌,眼睛发亮,神情紧张,是所谓在伺候着的脚色。
场面开始了——苏特务已闭目养完了神,烟也吃完了。他向烟灰碟拧灭着烟头,奇怪地格格地冷笑了几下,好像出于无奈般的,眼睛却不放松我们地又伶俐的转向他们的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