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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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讨薪》
讨薪
讨薪
去年七月份，我代表公司到新市搞产品推广。一天中午，当我正要进入一家公司的大门时，突然被人拉住了裤脚，扭头看时，我吓了一跳。这哪里是人，分明是个怪物！只见他满脸黑腻腻的污垢，一个鼻孔向上翻起，嘴角还有一个近寸长的刀疤，右耳完好，左耳却只剩下一个耳突，又乱又长的头发里夹杂着尘垢和草屑，焦黄的胡须足有两寸多长。两腿摽在一起坐在地上，全身衣服到处是洞，瘦黄的皮肉从破烂处暴露出来。惊吓之余，我急于抽身离开，他却死死地抓住我的裤脚不放，嘴里还一直在嘟囔着什么。无奈，我只得低下头来和他谈判。我问他：“你拉我干什么？”他用没有抓我的右手比划着，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听清楚，他说他是我的老乡，和我是一个村儿的，是我家隔壁邻居孙老伯的大儿子孙聚财。这时我才蹲下来更加仔细地对他打量起来。这一看不要紧，使我更加惊讶的是，他的右手只剩下了两根手指：一根拇指一根食指，牙齿也少了三四颗!难怪他说话声音不清楚。尽管这样，我还是从记忆中找出了熟悉的地方：浓浓的眉毛，高挺的鼻梁和右耳旁黄豆大的黑痣。
在确定他真的是我的旧邻居之后，我心里真有股说不出的滋味，聚财原来可是我们村有名的帅小伙，上初中时就有好几个女孩子主动追过他，可如今却落到这般田地!我本想立即拉他去我的住处，但事先已经和这家公司的副总约好了在八点半见面，又不能爽约，只好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先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一会儿带你到我住的宾馆。”他一边点头一边讷讷地回答：“好，好，你先去忙。”
因为心情不好，和这家公司副总的谈判并不成功，临走，我握住那位副总的手，强挤出一点笑容，说：“希望我们以后能有合作的机会。再见。”他也礼节性地向我点头道了再见。于是我飞快地出了这家公司的大门。我叫了一辆出租车，把孙聚财抱上车带到了我落脚的宾馆──万通大饭店。车停下后，我又把这位老乡抱了下来，看着这家豪华的饭店，聚财显得有些犹豫，涨红了脸一字一顿地说：“飞鸿，我还是不进去吧，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会让你脸上没面子的。”我故作豪爽地说：“聚财，我还不怕呢你怕啥？我自己包了一个单间，谁也管不着我带谁来!”他还要坚持，我便不再和他商量，背起他进了电梯，然后进了我的房间。
进到屋里，我让他脱了衣服，把他抱进浴盆，让他把全身彻底洗了一遍，然后又把我自己带的换洗的衣服拿出一套强行让他穿上。并把他那身破衣服扔进了垃圾桶。坐在床上，我开始详细地向他询问沦落到这种地步的前后因由。孙聚财用他那含混的语言，向我讲述了一个灭绝人性的故事。
三年前，农民外出务工的热潮席卷全国，我的老家，那个叫做杨树屯的小山村的年轻人，也纷纷走出了山野，进入了高楼林立的城市，寻找新的生存之路。孙聚财当然也不甘落后，但他个性好强，并没有和同村人搭伴，而是只身去了白市。在白市，他先是在建材市场打零工，帮人家装货卸货，有时一天能挣二三十元，有时一天一个活儿也接不到。这种零打碎敲的工作让聚财感觉前途渺茫，难以发迹。于是他开始到处找相对固定一些的工作干。后来，一家叫做建发的建筑公司招工，他便去报名，那个长满落腮胡子，一脸横肉的老板看他身板硬挺，便将他留了下来，干些搬砖扛料和泥之类的活，管吃住，说好一个月工资700元，完成一个工程，工资结算一次。后来聚财得知，这家公司的经理叫钱进，是当地有名的黑社会老大，和公安局张局长、市政府王副市长等领导关系密切，在当地可以说是黑白两道通吃。在知道这些情况后孙聚财虽然有些后悔进错了门，但他想，我干工作拿工资，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其他的事情和自己无关。也就安心地呆了下来。
每天，孙聚财和工友们早上五点就开始上工，除早、中、晚各只有半个小时的吃饭时间外，其它时间不能休息，一直干到晚上十点才收工。刚开始的几天，他感觉自己的身体都快散了架，眼冒金星，浑身酸痛，时间一长，也就慢慢适应了。
工友们每天超强度地工作，公司里的伙食却跟不上，老是白水煮青菜，难见一点油花。可就是这种青菜，也很少有买来的，大多是老板娘从菜市场拣来的烂菜帮、烂菜叶。有一次，孙聚财上工路过菜市场，就亲眼看见老板娘拎个筐子满地拣菜叶。
白市建设银行二十层楼房竣工后，孙聚财按照当初和公司签订的合同去找王会计领工资，王会计斜着眼睛看了看孙聚财，不耐烦地说：“领工资？你来多长时间了？”聚财说：“我来三个月了。”王会计哼了一声：“三个月就想领工资？是谁说让你来领工资的？”聚财说：“当时和公司签订的合同写的，工程结束一个结一次工资。”“你找钱经理批条吧，他只要批条，我就发，不批条，你就别上我这儿来了。”聚财只好去找钱进批条。聚财进门时，钱进正和公司的秘书小刘亲热，小刘双手勾着钱进的脖子，乳房在钱进身上蹭来蹭去，两个人吻得哼哼唧唧，忘乎所以。聚财冒冒失失进来，搅了两个人的好事，使两个人都大为光火。小刘斜睨了聚财一眼，一脸鄙夷地说：“哪来的乡巴老，一点规矩都不懂!”钱进这时也一拍桌子，吼道：“谁呀你是!进来怎么不敲门？滚!”聚财见搅了人家的好事，自知理亏，陪着笑脸说：“对不起钱老板，我真是不懂规矩，下次就知道了。”钱进厉声问道:“你是谁呀？来找我干啥？”聚财仍然脸上陪着笑说：“我叫孙聚财，来公司三个月了，当时和您说好的，说完成一个工程结一次工资，刚才我找王会计领工资，他说得有您的批条。”钱进这时沉吟了一会儿，语气稍稍委婉了一些：“是聚财呀，当时和你这样说的是不错，可是你也知道，工程款还没有拨过来，我也没钱给你发呀。这样吧，你再等几天，等工程款一结算，我就给你发工资，好吧？”孙聚财想，可能钱老板说的也是实话，就说了声：“那我停几天再来。”然后退了出来。
大概又过了半个月，孙聚财家里来信，说父亲病重住院，急需住院费，问聚财能不能往家寄些钱，给父亲看病。孙聚财惦记着父亲的病，又找到钱进讨要工资。钱进说：“公司的情况你不清楚，现在干工程容易，要账难，现在工程款一直没要回来，你再等等吧。”聚财有些着急地说：“我父亲得病住院了，急需钱用。”钱进拍了拍聚财的肩膀说：“小伙子，有孝心是好事，可是我现在也是不好过，工程都是垫资，你再想想别的办法吧。”聚财看要不到钱，只好写信给家里说明情况，并说工资一拿到手就把钱寄回去。聚财寄信时，正好看到钱进搂着秘书小刘走进当地最豪华的酒店——隆泰大酒店。聚财盯着小刘扭动的圆屁股，咽了口唾沫，心想，这钱进和姘头进酒店都有钱，为什么给我发工资就没钱了呢？里面肯定有鬼。
回到工地，聚财就向工友打听市建设银行的工程款拨付没有，有位叫李壮的工友说：“早就拨过来了，可老板就是压着不给咱们发。他妈的，心黑着呢!”
聚财：“你们领过工资没有？”
李壮：“我来三年了，只领了一回工资，才500块钱!”
聚财：“那老板为什么不发工资呀？是不是工程款都要不回来？”
李壮：“别人的工程款可能要不回来，可钱老板不存在要不回来的事!他和咱们市的王副市长关系那么好，王市长一个电话，哪个单位敢不给他结账？再说了，就是王市长不打电话，他派几个手下去，哪个单位的领导不怕？”
聚财：“工程款能要回来，他为啥不给咱工人发工资呀？”
李壮：“少发一个人的工资，他自己就能多得一份钱，反正咱们又没人给做主，他不给咱们发工资，咱们也只有认倒霉!”
聚财：“你们找老板要过工资吗？”
李壮：“怎么没要，老板总是说款没过来，再等等，谁要是追得急了，他就让手下人把要工资的人打一顿。”
聚财：“咱们一起去要吧，我们人多，还怕他？”
李壮：“行是行，谁领头？”
聚财犹豫了一会儿：“我领头，大不了要回工资就走!”
三天后，李壮和孙聚财通知了建筑公司的大部分工人，一起到钱进的办公室门前讨要工资。三百多名工人挥着手臂齐声高喊：“给我们工资!我们要生活!我们要工资……”据孙聚财推测，当时钱进大概正在办公室和小刘亲热。听到外面大喊大叫，钱进推门走了出来。见钱进出来，孙聚财第一个跑上前去，然后面对工人们喊：“钱老板来了，我们今天让他当着大伙的面，说说工资到底什么时候发？!”钱进不愧是黑白两道都吃得开的人物，见这阵势，并不慌忙，他叫脸色吓得惨白的小刘从屋里搬出一把椅子，然后站到椅子上，两手举过头顶向下压了压，向工人们喊：“工友们，大家静一静，听我说，你们都是我的兄弟，有的甚至还是我的长辈，我也很想给你们发工资，我晚上睡不着觉还在想着怎么向发包方讨要工程款，可是难啊兄弟们，我有几次向人家下跪都要不来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