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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庆堂里,贾珠与贾元春正承欢于贾母史太君膝下,兄妹俩一边儿一个坐在她身边。另有贾赦的继室邢夫人,和贾政、王夫人夫妇坐在下面椅上。眼看就要过年,荣国府的几个主子正商议着,主要是管家的王夫人在汇报工作。
贾珠大概十五六的年纪,去年已中了秀才,今年本想再接再厉一鼓作气,却火候未到落了第。贾府众人也不在意,左右贾珠年纪尚小,再用功几年也来得及。只是贾珠自己是个心思重的,私底下越发用功起来,偏他是个体弱的,生生把自己累病一场,月前才好。
看他这样,史太君与王夫人皆拦着他耗神,也不准贾政催逼,生怕他小小年纪坏了身子。况且,古人云“先成家后立业”,贾珠过了年就十六了,正该是相看媳妇的时候。日后,房中有了个知冷知热的人体贴着,再用功读书也无了后顾之忧。
元春比贾珠小了三岁有余,虽是个女儿,可元月初一的生日为她添彩不少,再兼她长得又好。荣国府上至史太君,下至丫鬟仆妇皆知道,大姑娘天生注定是个不凡的,日后必有大造化。既是如此,史太君及王夫人皆尽心栽培于她,未足月时身边就配了王府出来的教引嬷嬷。
随着贾元春越长越大,颜色便出落得越发出色,琴棋书画也样样皆通,尤其在琴上颇有造诣。旁的规矩仪态、管家理事,样样俱是上佳之选。越是这样,史太君与她父母,对她的期望便越大。后年便是选秀之年,如今府里便已经开始暗暗准备起来。
贾赦带着贾琏,便是在这时候过来的。
“琏儿可是大好了?怎么瘦了这许多,快过来,让我好好看看。”待贾琏父子请了安,史太君长得白净富态的模样,身上穿戴皆是上上之选,虽华贵却不落俗套。
“都是我不好,这大过年的累老太太担心了。”贾琏笑呵呵地走过去,任由史太君去摸他的脸,微垂的眼睑遮住眼里的不耐烦。
“你这孩子,知道我们担心,就该好好儿的。没得整日里淘气,这大冷的天掉进冰池子里,可吃亏长记性了没?还有珠儿也是,你们这个年岁正是长身子的时候,若一个不注意,日后怕会留下病根。什么读书、玩耍的,且都先放放,养好了身子才是正经。”
贾珠的病虽好了,脸色却还是有些蜡黄,他温文地笑着,“是,我们到底年轻,这日子还得老太太教导着过才好。琏儿,你当以我为鉴,莫要为了些许功名误了自己身体,让老太太、老爷、太太们担心,就是我们的罪过了。我如今算是明白了,什么都没这身子重要。”
“可不是的,猪大哥哥这病了一场,倒是大彻大悟了些。左右我日后有我老子的爵位打底,也犯不着走那科举出仕的路,劳心劳力的。父亲,现在我可是有了偷懒的理由,您可不能再说我惫懒了。”贾琏一拍手,顺势抽回被史太君握着的手,两步跑到贾赦面前。
说到了爵位,屋里的气氛便是一僵,唯有大房的三人例外。贾珠面就是一愣,琏儿向来是个聪明伶俐的,他如今身子不好,精力不能全放在学业上,怕日后这个弟弟超过他,才有今日一劝。只没想到,贾琏竟然如此“听劝”。
却也不由让他心中暗暗遗憾,说起来他才是荣国府的嫡长孙,又有老太太的这样疼爱,奈何袭爵的是他的大伯,这爵位是怎么也落不到他头上了。不过,贾珠也是个有心气儿的,他深信即便不靠着祖荫,单凭他的才学,日后也足以光宗耀祖。
也就是因此一想,贾珠日后在功课上越发用功,却偏偏他才力有些不足,学问长进不多,身子却累得坏了。再加上红袖添香虽美,却也要看身子能否消受。而这珠大少爷,却偏偏是那无福消受之人。
史太君心中也是遗憾,虽说贾赦、贾政两个都是她的儿子,可这人总是有所偏疼的,她便偏着老二贾政。不过,她心中也有光明正大的理由,老大贾赦不但袭了祖传爵位,还有她婆婆那些私房她可一点没见着,想来都归了贾赦。她若再不偏着点,老二还不成了根草。
如今二房的珠儿和元春都是有出息的,偏偏这出身不多好提。贾政虽然住着荣国府的正房,他俩也是荣国府的嫡长孙、女。可若真争究起来,他们也不过是六品小官的儿女。这于日后珠儿出仕,元春选秀皆有不利。史太君正为这个不痛快,偏贾琏又提起爵位……
“琏儿,休得胡言。”贾政板着脸,斥了贾琏一声,又向贾赦道:“大哥,咱们虽是钟鸣鼎食之家,却也是书香立族,万不可如此放纵子弟。琏儿是要袭爵的,往日对学业便不怎么上心,日后若不抓紧了,难道要养出个膏粱子弟不成。”
“老二,你这话就说差了。哥哥我也是个于经史子集上无甚进益的,膏粱子弟就膏粱子弟吧,不妨碍爵位传承便好。再说,这话头可是猪儿提起来的,你还是多操心他日后有个什么前程吧。万别像你一样,一个六品主事的位置,坐了十来年也舍不得挪地方。”
贾赦才不管贾政等人丕变的脸色,反拉着贾琏训道:“不喜欢读书便不读吧。你身子太差,我已替你寻了两个骑射师父,很该好好练练你才是。咱们贾家的荣华,是祖宗们在马背上打下来的,做儿孙的很该也在马背上继承。”
虽然贾赦说话从来不着调,可贾政这还是第一次被他如此明晃晃地讽刺,面上登时铁青,很下不来台。他从小便知道自己要出头就得靠自己的努力,幼年读书做学问也十分卖力。可惜也许资质或运气上差些,考了几次连个秀才也没中,让人唏嘘。
他爹贾代善没法,临终前上了遗折,才为他求了个工部主事的差。原指望着,他学问上没能出头,说不得于事务上通透呢?可是贾政在这位置上一坐就不挪窝了,庸庸碌碌无甚成就,又不知逢迎上峰,始终不得提拔。好在贾代善已经看不见了,不然也得气死。
这段黑历史,是贾政一生的痛。他自诩为读书人,没考中功名也全推说是时运不济罢了。而仕途不顺,也被他多归咎为世易时移、人心不古,自己怀才不遇之故。这样自欺虽然让贾政心中好过些,却又怎么愿意被人提起,更何况还是被不成器的哥哥提起。
平日里在史太君的暗示下,府中从来无人敢提;而在外面,旁人看在荣国府的份上,也没人当他面说起。今日,已经快要遗忘的伤疤却被贾赦生生揭起,贾政眼看着整个人都不好了。
“老大你胡说什么?”史太君是真心疼小儿子,沉下脸来呵斥,“你自己当年不用功,如今还要耽误了琏儿不成。小小孩儿家,学那些个舞枪弄棒的做什么,没得野了性情。我看你二弟说得就很是,你唯有琏儿一个命根子,还要好好教养才是。”
一听史太君开口,贾赦就不再说话了,只惬意地眯着眼睛品茶。贾琏也仿佛没察觉到尴尬的气氛,笑嘻嘻地叫人搬了个秀墩放在贾赦椅边,他自坐着用干果磨牙。
“老太太,这眼看就快过年,孙女的衣裳还没准备好呢。昨儿针线上送来几身,孙女瞧着都不怎么满意,却偏不说不出不好在哪儿。您老人家是最有见识的,请您帮孙女看看可好?”一直默不作声的贾元春忽然笑着打圆场,抱着史太君的胳膊撒娇道。
“就你这个猴儿的事多,”史太君有了台阶,缓缓敛了面上的怒容和尴尬,点了点元春的额头,语带双关地道:“也罢,我人虽老了,可眼力还是有的,那些人都糊弄不过我去,便给你这小儿把把关吧。”
“那孙女可要多谢老太太了。”元春故作精灵地向史太君作个揖,坐回去后却向贾琏眨了眨眼。这个动作并不怎么隐蔽,刚好能教贾赦也一并看见。
后年便是选秀,能否直上青云就在此一举。贾元春虽然心恨大伯与贾琏打了自家父亲、哥哥脸面,可也知道此时并非撕破脸的时候。她是一等将军贾赦的侄女,还是六品工部主事的嫡女,往部里报名字的时候,这其中的差别可大得很。
而且,贾元春也有些看不上大伯父子拿爵位说事的做法。眼皮子太浅!不过是个一等将军罢了,等到琏儿袭爵,还要再降成三等将军,有什么值得说道的?待她来日有了那造化,什么样的爵位落不到她父亲、哥哥头上,看大伯、琏儿到时是副什么样的嘴脸。
当今圣上已年过六十,贾元春参选,自不是要去陪伴一个半截子入土的老头子。她和贾家的目标,是最得圣上喜爱的两位皇子:一位是圣上长子义忠亲王,另一位是当今太子。只是,这两位如今的势头,竟有些不分轩轾,也不知道最后谁能笑到最后。
史太君明白,贾元春进了谁的后院,这关系到荣国府的站队问题,万万不可轻举妄动。好在还有一年多的时间,想来到那时也该有个分晓了。贾太君也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见贾元春这个圆脸盘儿的姑娘向自己眨眼,贾琏大咧咧地回给她一个笑容。心中不断地念叨着,元大姑娘啊元大姑娘,哥日后选哪条大腿来抱,可就全看你的了。
元春日后既然得封贤德妃,那就必定是进了新皇的潜邸。贾琏不知道日后谁是新皇,可却知道什么义忠亲王,什么太子都是没戏的。现在,只要看贾元春落到了谁的后院,那他就是贾琏要想方设法抱上的粗大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