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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在前引路,并没有走万松林,而是沿着抄手游廊一路往南,折而向西,停在垂花门后的影壁旁,垂首恭声道:“这位爷,出了这道门,左转走到底就是郡王府的东书房了。您请……”
男子点点头,扔了两枚金瓜子给如意,“你去吧,替我向郡王夫人道声谢。”
如意将金瓜子接在手中,收入荷包,屈膝道:“谢爷的赏赐,奴婢这就去给夫人回话。”说着回身走了。
只剩了元春、绿翘与那男子一起立在影壁旁。
男子这才将折扇从元春肩头挪开,让开一步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
贾元春垂眸,死死盯着男子脚上那双青缎凉里皂靴。
“姑娘喜欢我这靴子?”男子循着她的视线看过来,哑然失笑,“这你却穿不得,喜欢也是枉然。”
贾元春缓缓抬起头来,视线从他的靴子一点一点上移到蓝芝地的纱袍上、而后是外面套着的石青直地纱纳绣洋金盘龙褂、腰间的五爪龙金丝带……健硕的胸膛、宽阔的肩膀……她猛地抬眸,睫毛“呼啦”一下撑了起来,那人如星双眸、似玉面容登时跃入眼帘!
血液涌上耳膜隆隆作响,贾元春倒退一步,只觉得双腿虚软像是踩在三尺深的棉絮上一般。
竟然果真是他!
永沥身为靖亲王世子,本人又生得英俊潇洒,老妇人太太们见了他心思活络为自己女儿探路的有之,烟花之所清倌人唱曲的见了他粉面含羞的有之,便是机缘巧合遇到的几个大家小姐也都是团扇半掩面羞答答娇滴滴……但却从未有过像眼前这少女一样,打眼一看他立时跟活见鬼了似的,面色惨白满目惊怔的!
永沥将折扇往手心敲了两下,思量着望向眼前少女,见她乌发分作两股搭在肩前垂至腰际,虽是面色苍白目含泪光,两颊却仍是笑靥浅现,比之独有泪光或独有笑靥更惹人怜;初夏正午的阳光隔着垂花门洒下来,落在她身上着的月华裙上,好似化成了清冷的月光。她通体也别无修饰,只在鬓角簪了一朵小小的珠花,倒是简单自然。
“想来是我生得丑,竟将姑娘吓哭了?”哄个小姑娘罢了,永沥自信得很,因此一面说着一面就近前一步,言语带笑倒的确是一副翩翩佳公子做派。
孰料贾元春不避不让,透过眼中薄薄的泪光迎面直直向他看来。
这目光……
永沥有一瞬闪神。这目光,竟让他觉得……心悸。
贾元春凝视着他,却已是心乱如麻。如何这一世,这样早就遇见了他?既然相遇提前了,又焉知后面的故事不会改变呢?若要改变,对,这岂不是正是她的机会?她定下神来,盈盈一拜,压住嗓音里的颤抖,曼声道:“今日之事,多亏公子机敏。小女在此谢过了。”
永沥还沉沦在那目光中,下意识得虚扶她起身,口中道:“唔,姑娘言重了……”
贾元春知他于男女事上向来机灵通透,便是上一世也鲜少见他这幅呆头鹅的样子,不由一笑,既为上一世心酸又觉今生这开端不可谓不妙,她侧过脸去,学着他方才的口吻道:“我倒并不喜欢公子的靴子,只是公子直盯着小女的裙子瞧……可是喜欢这裙子?”说着轻笑出声,低声道:“为报公子今日之恩,小女少不得再向安玥郡主借一条来,赠予公子。”
这话却是表白她的身份,并不是这府上的郡主。
永沥料不到这少女还能大着胆子反过来调笑于他,更觉新奇,又觉这话似乎是在暗指不要错认她为安玥郡主,却又不留痕迹细论起来倒像是他多心了。 一时间永沥只觉好似对着一枚通体剔透的琉璃珠,光洁华美,让人爱得不得了却偏偏无处可以下手。
不等他想出应答之语,贾元春已是转了话头,目光如水从他面上轻轻掠过,求肯道:“送佛送到西,还要借公子做个幌子,让这丫鬟带我从西角门出去。公子今日的恩情,小女自当报答。”
“不知姑娘想要如何报答呢?”永沥恢复了素日对着红粉佳人的不羁模样,对自己方才的失神感到诧异羞惭,因为背对着她负手而行,走到垂花门下回头望着贾元春。
对这样的调笑之语怎么回应最好?与他调笑回去,就流于轻浮落了下乘,她是想嫁给他的,而不是做个姬妾之辈;若是斥责对方无礼,倒是显得她冰清玉洁,然而却让对方碰了一鼻子灰无法下台,只怕也就没有将来可言了。
贾元春因敛容郑重道:“小女力微言轻,或许今生难报公子今日之恩。若是如此,愿来生衔环结草以偿。”
听她说得如此郑重诚恳,倒让永沥无法轻佻,他牙疼似得吸了口气,原地转了个圈,叹气道:“来吧,爷今日给你当一回引路小厮成了。”
贾元春忍俊不禁,心底的欢喜化作面上的笑容,一时光华动人,让永沥看得又是一痴。
“劳烦公子了。”
永沥这次倒没有出言调戏,转过身去正正经经得在前引路,走过东书房时他的小厮小五子正在门口急得团团转,一见他跟见了亲爹似的迎上来,“好我的主子爷!可算找着您了!奴才去端杯茶的功夫您怎么就不见了?这要是丢了您,奴才回去怎么向王爷交代?没伺候好您,回头我爹指定得把我打死……”说着就哭得两眼泪,往地上一跪挓挲着双手冲着永沥的腿抱过来。
这小五子是靖王府的家生奴才,他爹当初是打小伺候靖亲王的,现如今是王府上的内总管,教起儿子来跟对贼似的,稍有不如意就是一顿打。养得这小五子动辄就耍赖耍贱,他爹要动棒子,还没招呼到他屁股上呢,他就已经鬼哭狼嚎得八条街外都能听到了。因为是陪着永沥一起长大的,半是奴才半是玩伴,所以有时候也闹起来爱做个样子。
永沥一向也知道小五子这性情,素日只当看戏一样得瞧一会儿一笑也就罢了,此刻被身后这少女看了这一出,竟觉得有些莫名的羞赧。他提起脚来在小五子肩头轻轻一踢,将他踹了个五体朝天,呵斥道:“嚎丧呢!还不快给爷滚起来!去跟郡王说一声,就说我酒沉了,先回去了,改日再来拜访……”
小五子被永沥这突然的转变弄得一愣,一个翻身爬起来,跪在地上眨巴着俩黑豆似的眼睛瞅着永沥,迷迷瞪瞪得没明白过来。
元春跟在永沥身后看了这半日,终是忍不住“噗嗤”一乐。
那笑声落入永沥耳中,直激得他涨红了面皮,讪讪得不敢回头看,只瞪着小五子,用嘴型示意他速度滚远点。
小五子毕竟也不傻,虽然没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个状况,还是特乖巧得磕了个头爬起身来往书房寻郡王回话去了,只是心里嘀咕:小主子这是哪里来的火气,合着他倒霉,撞火枪口上了!后面跟的那俩丫鬟又是怎么回事?有个也太大胆了,敢笑小主子,不知死活的东西!
永沥立在原地,清了清嗓子,将折扇挥开又合起,看着廊下铺的菱花砖道:“见笑了。”也不知他对谁说的。
贾元春却知道,永沥这人素来是好面子的,因此柔声道:“家仆能如此真情流露,自然是公子素日恩德所致。小女所笑者,是公子家仆情状憨厚滑稽,不禁一乐罢了。”
永沥一听,顿觉大有道理啊!这小五子敢搁自己跟前插科打诨的,可不正是自己素日宽厚吗?要是他跟父王一样,素日板着个脸,规矩又严人又冷,谁敢在跟前放肆?这么一想,永沥登时觉得这少女非但临危不乱、机智貌美,还通情达理了!
三人继续往西角门走去,一路上永沥抓心挠肺得想问这少女是哪家小姐,然而终究太过唐突只得忍着,等送走了她回头问问这个丫鬟总会有答案;期间他忍不住假借观赏景色回头瞅了贾元春几眼,见她说不出的气定神闲,莫名得竟觉得心里发闷:爷这么个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又明带着皇家幌子的翩翩少年在跟前,这姑娘就一点也不想知道爷是谁?
他却不知道贾元春对他已经是了如指掌了!甚至连他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是什么意思都清清楚楚!
到了西角门,贾元春谢过了永沥,从他身边一低头,轻盈走过。
就这么巧,在她低头那刹那,簪在她鬓角的珠花掉落在了地上。
贾元春微微一怔,先是抚了抚蓬松的鬓角,再俯身去捡时,永沥早已经弯腰将珠花抄在了手中。
他将珠花捏在手中,不知怎地竟没有像素日那样留下来以为调笑,反倒规规矩矩得将那珠花交到绿翘手中,吩咐道:“你替这位小姐簪上。”
绿翘忙接了,垫高脚小心翼翼为贾元春簪在鬓角。整个过程永沥一直在旁边注视着,面上一副正人君子之态,心底直纳闷:爷今儿这是中了什么邪?又一时深悔没将这珠花留下来。
贾元春虽然不能将他的心情完全洞悉,但却也能略知一二,不由抿嘴一笑,又谢了一次,这才举步上了贾府的马车,又吩咐绿翘,“劳烦你替我去回靖安侯夫人,就说我身子不适,先回府了,对不住。”
绿翘屈膝答应。
永沥遥看着载着贾元春的马车转过甬道不见了,这才回神,问绿翘道:“这是哪家的小姐?”
绿翘略有犹豫。
永沥目光一闪,忽看到自己脚边一粒晶莹之物,心思一动俯身捡在手中,凝目看了一刻,正是那珠花顶上的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