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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上只剩下夜间照明灯。
许苡仁觉得头一直昏昏沉沉,想睡又睡不着。身体的不适和无力,像注射了筒箭毒碱等待手术的病人。
这些天他睡的确实太多了,大约是把这些年熬的夜都睡回本了。
可是觉能补,有些东西却再也补不回来。
无数个自己在脑海中觥筹交错,推杯换盏,进行着告别仪式。那些身着工作服、手术衣的他,摇摇晃晃挥挥手的,渐渐远去的,统称为“遗憾”。
“咔哒。”房门被拧开,放入了一阵微凉的气流。
黑暗之中,许苡仁听得出,那是一双鞋踩在地上,慢慢向他走来的声音。
来人没有说话,一直走到了他的床边不远处。
许苡仁开口问:“是谁?”
那人见他醒着,不客气地拖拉了一把椅子过来坐下,打开了床头灯。
“你哥我。”
这个声音是?
“林琅?”许苡仁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
“这么大的事,我还能不知道?”林琅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里面的药看了看,又拉开了下面的柜门,“有没有牛奶,渴死我了。”
“……柜子下面,你看看。”
一阵翻箱倒柜之后,林琅似乎终于找到了牛奶所在,插上管猛喝了两口,问,“你这,怎么样了?”
“如你所见。”许苡仁苦笑了一下,“看完这次,以后你就别来了。”
林琅沉默地喝完了一盒牛奶,把盒子远远地丢进门口的垃圾桶里,半晌才说了一句:“早就让你去查血。”
许苡仁心底有些诧异,问,“你当时看出来了?”
“以前上学的时候觉得你最仔细,谁有这个毛病也轮不到你有。那天我还以为是我太累看错了。早知道是真的,我早就拉你去查了。”林琅可能感觉自己的语气有些不好,顿了顿又问,“还能看得见吗?”
要让一个刚失明的人承认自己失明,无异于是在心上又添一刀。
好在许苡仁已经差不多能接受事实了,勉强笑笑:“你这么问,搁着别人就要想不开了。”
林琅说话向来不喜欢花架子,一点也不考虑别人的心情,直接了当的问道:“一点都看不见了吗?”
“嗯。”许苡仁控制着情绪,尽量淡然地说,“我以后的情况只会更糟,这次是看不见,过段时间可能连路都不能走了。所以,还是别来看我了。”
林琅问:“有什么打算?”
许苡仁轻轻叹了口气,“没了。”
在那些草率结束自己生命的人当中,有的人不一定是对自己的绝症或者残缺无法治愈而感到绝望,其实是不想连累身边的人,不想没有尊严地活下去。
如果一定要说还有什么打算的话,许苡仁只希望不要成为父母和别人的负担,尽快适应现在,甚至更糟的生活。
林琅拉过许苡仁的手,搭在他手腕寸口处。
许苡仁问:“你还会这个?”
林琅不耐烦道:“别说话。”
切了好一会儿脉,他把许苡仁的手扔了回去。
“没你想的那么严重,”林琅闷声说着,从手腕上摘下来了一串翡翠珠链,放到了许苡仁的手里,“这是我的护身符,先借给你。等你好了再还给我。”
林琅随身的手链许苡仁曾经见过,那是一串光泽极青翠的翡翠串珠,其中只有一颗白色的珠子,大抵也是名贵玉石一类。
他还在学校的海报里见过,百寻的总裁手上也有这么一串一模一样的,接受采访时露了一截出来。
能让这两人随身携带的东西,如果不是价值连城,那也是意义非凡,搞不好还是他们家的家传信物。
他的病他自己清楚是治不好的,最多只能控制病情,林琅应该也很清楚这一点。许苡仁虽不是太迷信,但也不想给林琅的护身符沾上病气。
他拿着那串珠链,朝林琅的方位递还过去:“好意我心领了,谢谢。”
“我说能好就能好,”林琅语气嫌恶,“等你好了自己拿来还给我。走了。”
林琅说完这话真的抬脚就走,根据声音判断,他好像临走的时候又拿了一盒牛奶。
许苡仁莫名想起了那天林琅走进手术室时说的那句“没凉就能救”。
那句话,究竟是他基于经验和专业做出的判断,还是给团队的一句心理暗示呢?
现在看起来,虽然最后人是救回来了,但是以当时情况判断,林琅应该也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否则心脏手术结束时他完全可以和助手一起先离开,留下同事在那盯着后续的手术,而不是自己跟了全程,直到几个小时后病人身上最后一针缝完。
所以他现在的这句“能好”,又是什么呢?
许苡仁已经死了的心又燃起了一丝希望,只是这火苗在短暂的几秒钟后就被理智浇灭了。
年初体检的时候,他的血糖和其他血象还是正常数值,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就不知不觉地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超出普通仪器测量范围的高血糖的影响下,他的视网膜出现了严重的微血管病变,即使不是这一次外伤造成的淤血加速了病发,失明也是迟早的事。
身体的其他器官也在以不同速度各自衰败着,肾脏、下肢血管和周围神经等等。整个人就像是到达顶点开始飞速下行的“过山车”。
可惜的是,这趟过山车再也没有重回高峰的那一天。
林琅对他的病情只是道听途说,只凭切个脉又能看出什么呢?
许苡仁想了很久,才明白这是“林琅式”的安慰。
从没见过林琅安慰别人……还真是有点不习惯啊。
院里调动了一切能动用的资源来控制他的病情。主治医生和各科主任会诊,许苡仁在那些熟悉或陌生的讨论中,听出来了名为“叹息”的声音。
他不想后半生过离群索居闭目塞听的生活,于是坚持最大程度地不使用陪护,买了《盲文入门手册》静静地边听边学,并且试着使用多功能轮椅,在不下雪风也不太大的日子里去病房楼后的花园转一转。
已经入冬,花园里就算是不失明的人也看不到什么景色,但室外那种自由的味道,和天高地迥的辽阔,是在屋里打开窗也感受不到的,他很想去逛一逛。
费尽周折地下一趟楼,对于许苡仁这个轮椅新手来说是非常巨大的挑战,光是在脑海中回忆并且计划路线,就消耗了整整一天的时间。
更遑论出了住院楼的大门之后,他还要避开栏杆和行人,准确地分辨哪一条是通向花园的盲道。
他既不能像盲人一样用手杖试探然后灵巧地闪躲,也不能像其他坐轮椅的人一样轻松地驾驶电动轮椅到达目的地。
最难的还是回程的路线。在外面稍微转了几个圈,他就不能确定自己的准确位置了。
许苡仁尽量保持着探索而不是绝望的心情,试着根据轮椅的提示操纵方向杆——毕竟这将是他未来的生命中唯一的出行方式。
所幸就在医院里,经过一番努力无法把自己从困境中解脱出来的话,路过的护士和工作人员可以把他推回电梯。
最后,许苡仁遇到了一位认识的小护士。
小护士主动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忙,然后一路陪着他,一直送回到病房。
他微笑地自嘲了几句,那小姑娘居然哭着跑了出去。
许苡仁更加怅然,摸了摸有些浮肿的脸,不知道什么颜色的衣领和几个月没好好打理的头发。
病房里应该是阳光充足的,隔着玻璃晒在身上有种暖洋洋的感觉。
手机铃声响起,那台老人手机播报了一串陌生号码。
许苡仁摸索着接了起来,听筒还没拿到耳边,就传来了熟悉而要命的声音。
“许哥,是我,超越!”
听到这句话,许苡仁僵硬地握着手机,完全不知如何回应。
他准备好了一套说辞,是应对打电话来的病人的,还有一套积极向上的回答,是应对亲友同事的,可他唯独没有一个方案,是“答李超越问”的。
在他不知终点远近的后半生中,早已自动过滤了那个天之骄子。
李超越又提高了点声音:“许哥!你听见我说话了吗?我这儿是不是信号不太好?”
许苡仁听到电话那端的李超越用英语询问身边的人,为什么没有声音?旁边的人告诉他,就在刚才他还用这台手机跟家人通话了,不是手机的问题。
然后李超越坚持不懈地又对着手机憋足了劲儿喊了一声:“许——哥——”
“听到了。”听着他喊自己的声音,许苡仁再也做不到无动于衷,眼眶蓦然一热。他咬牙抑制住了声音的颤抖,故作轻松地问,“怎么是你?你不是不能打电话回来吗?”
“许哥!哎呦,你可听见我说话了,我正要再打一个呢!哎,我不但能打电话,我还能回去呐!”李超越兴冲冲地说,“我们这俩月还没正式开始,天天净开会了。这不马上圣诞节了嘛,那帮老外说要放几天假,我们老板可能合计合计觉得现在也没啥可保密的,干脆就给我们放假了,好几天呢,我能回去一趟,正好飞机落到沈城,我先找你喝两杯去,再回家看我爸妈!”
“别来。”许苡仁慌了,“我……这几天有事,你好不容易放假,早点回家吧。”
“啊?真有事儿吗?”李超越半信半疑,“许哥,你是不是还生我上回的气呢?别啊,我上回真真儿的是喝多了!我是不是同性恋你还不知道吗?我就是不知道那天哪根筋儿搭错了,哎,我不跟你说对不起了吗,你怎么这么小心眼儿呢!我给你买两管牙膏回去你好好刷刷还不行嘛,别记仇啊!你到底有什么事儿啊,我晚点找你也行,等你忙完的?”
“没有。”许苡仁紧张地攥着《盲文入门手册》,搪塞道,“我不在沈城,这几天在外地。”
“真不是记仇?在外地?”李超越打破沙锅问到底,不见黄河心不死,耍赖道,“在哪儿呢?你说你在哪儿,我找你去还不行嘛?不当面给你道个歉我心里老惦记这个事儿,你给我个机会呗!”
“……”许苡仁手心汗都出来了,盲文手册硬质的封面被他活活窝折了一个角,“我去女朋友家了,所以这几天不太方便,抱歉,下次吧。”
“哦。”李超越反应迅速而简短地应了一声,停了两秒,又说,“好嘞,那下次的吧,我回家了啊,圣诞快乐,许哥。”
“嗯,快乐。”
许苡仁狠心先挂断了电话。
除了刚醒来的那两天,他从没觉得黑暗这么让人窒息而压抑,这感觉就像从一个无尽的深渊跌入了另一个深渊。
他原本的计划,打算尽量乐观积极生活、自理自立、不给周围的人带来麻烦、甚至继续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的那些雄心壮志,此刻像是一层薄薄的玻璃,被远处掷来的一颗石子砸得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二十年的勤学苦读,十年的坚持不懈,付诸东流。
他永远无法和那个人比肩而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