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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许苡仁从早到晚几乎没怎么休息地做了三台手术,下手术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他倒是没忘去拿化验报告,但是也没看到李超越的未接来电。
“好了伤疤忘了疼。”许苡仁一边看化验单一边心想。
幸好全部数据都在正常值范围内,就算现在要拉去屠宰场都可以检疫合格,许苡仁松了口气——那里要是有点什么毛病可不是闹着玩的,只有大事,没有小事。
转而又哗啦一甩手里的单子——李超越的前列腺,当事人都还没这么上心,他在这操什么心?真是职业病。
核对完手术记录,签字存档之后还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动静,抽屉里的几张化验单的存在感也愈发强,好像隔着桌子都能硌着他,许苡仁干脆拿出手机发了信息过去。
终于有了来电显示。
“许哥,让你费心了啊。”李超越的声音略微沙哑,听起来很疲惫,一点儿也不像“好了伤疤忘了痛”出去嗨到忘了拿化验结果的样子。
许苡仁憋着的一口气一下就松了。
本来怕他一看结果正常就不当回事,想抓他过来耳提面命一番,让他知道不良生活习惯后果的严重性的,忽然也忘了说辞。
“我今天有点事,一下就给忘了。化验结果你方便帮我去拿下吗?”
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算两人多年不密切交往,许苡仁也能确定李超越平时肯定不是这么说话的,忽然客气起来,不是有心事就是领导在旁边——他更倾向于后一种。印象中能让李超越忽然转性的都不是小事,所以还是没有的好。
许苡仁忙了一整天其实体力精力也耗尽了,放轻了声音说:“我已经拿了,看了看没毛病。”
“哦哦,谢谢许哥啊。”李超越沉默了两秒钟,又问,“那我还用去拿吗?”
许苡仁隐约听出他这不像是领导在旁边的那种乖巧,便说:“有时间就来拿吧,没时间就放我这。”
“那……”
举着的似乎不是听筒而是听诊器,他能听出李超越今天应该是说了不少话,声带及周围组织都过分充血,呼吸也有点心不在焉,嘴上说着化验的事,心里可能早就不知道想什么去了。
没等他说下去,许苡仁又接着说道:“或者,你什么时候回家,我等会儿路过你家的时候给你带过去也行。”
“别,许哥,你绕路。”李超越的脑子终于转回来了,“我坐班车回去,到你们医院有一站,现在车少,应该挺快的。你能等我会儿吗?”
许苡仁看了一眼刚收拾得空荡荡的办公桌:“能。我这还没忙完,你过来吧。”
想干活儿的话,活儿是干不完的。
许苡仁去他手里管着的几间病房看了一圈,照例叮嘱了一遍之后还没见人来,不禁在心里质疑研究所的班车到底是几个轮子的车。
正要回值班室,迎面看到楼梯间的防火门被推开,走出来了一个人。
要不说人活着就靠一口精神气儿呢——昨天从桥上偷偷摸摸撇烟头的李超越至少比面前这个年轻十岁以上,眼前的人看起来就像中年危机,上有老、下有小、压力山大,愁云惨淡。
许苡仁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兜里,淡定地看了一眼墙上贴着的大大的“10”,问:“你走着上来的?”
别说笑容满面了,李超越连个礼节性的微笑都没有:“嗯,你不是让我活动活动么,正好我有点……晕。”
“你还晕电梯?”要不是看他精神状态不行,许苡仁就要拉他去做脑部ct了。
“也不是,就这一会儿晕。”李超越强行撑了撑眼皮打起精神,“许哥,我耽误你下班了吗?”
也就一个小时吧。
“没有。”许苡仁朝休息凳扬了扬下巴,“在这等我,我去换衣服。”
两个人都忙得说不清自己到底吃没吃晚饭,穿过了一溜烧烤店,许苡仁又带他到了一家粥铺。
“许哥,你说,怎么就这么难呢?”李超越豪气干云地举了一下杯子,看到里面是茶水,顿时又蔫了。
这小子说了半天也没说有什么事,让他怎么“说”?
许苡仁光是听他说话都觉得嗓子疼,挥手道:“服务员,麻烦来两碗冰糖银耳。”
李超越喝了一口粥,又开始哈姆雷特:“许哥,你说,人活着到底是为了让自己畅快呢,还是给自己找麻烦呢?”
夏天的冰糖银耳是冰镇的,许苡仁还没来得及提醒,李超越就把没他巴掌大的那只小碗一口干了下去:“唉,老子真的是,心好累。”
越喝水嗓子越哑,这是要咽炎啊。
许苡仁招了招手:“服务员,绿豆汤还有吗?两碗不放糖。”
李超越又起了个头:“许哥,你说。”
许苡仁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思索着“无差别”、“范围式”开导措辞。是安慰他长风破浪会有时呢,还是船到桥头自然直呢?
现在的医患沟通真是太难了。
“这船到桥头,怎么就不直呢?”
“……”许苡仁受不了了,“有事儿说事儿,别念诗。”
尤其还是他本来打算念的。
李超越苦闷地说:“哥们儿又要发达了。”
许苡仁看了他几秒钟,然后低头整了整面前的餐具,问:“哪个俱乐部瞎了眼,他们知道你昨天刚灌完肠吗?这次又是几百万?”
“不是俱乐部,是研究所。”李超越叹了口气,“升级了,这次搞不好是几千万。”
许苡仁立刻开始回忆当年他为什么没有让他父亲动用关系把他也调到药理系,说不定他现在也抽着烟喝着酒就成了人生赢家:“话别说一半。”
“那我可真说了啊。”李超越来了精神,往前一趴,招了招手,许苡仁就也往前凑了凑,一张桌子的宽度也没能阻拦这两个大男人在空中口耳对接。
李超越略一沉吟:“我签了保密协议,就挑着说了,你听个意思。”
“嗯。”许苡仁点头,“其实你说具体了我也不一定明白。”
“这个说仔细了你还真能听明白。算了,反正就是,我刚进研究所的时候申请了个研发项目,说是个人项目,但是合同一签,这一路下来我用了公家的资源,这不就自己做不了主了嘛。‘研’了几年,组织上觉得我‘研’的差不多了,现在该‘发’了,我要是不亲自去‘发’,组织就要强行帮我‘发’。”
李超越叹了口气,继续道:“开发,你懂的啊,就是烧钱。钱从哪来啊?咱学校那点底子也就够发发工资修建校舍的,那我就得找人合作。现在有几家有意向的里面,有这么两家靠谱的:
一家呢,很有钱,技术非常先进,甚至有些都是领先国际的水平,我看了都觉得有点科幻;
另外一家呢,也有钱,而且是老熟人了——我不说你也能猜到是哪家,但是平心而论,资源上差了一点。”
许苡仁一点头:“我知道第二家是谁了。你是犹豫不知道该选谁?”
“也不是不知道。”李超越显得很不安,“心里其实也知道该选谁,但是这里面还有个问题——第一家有点儿王八蛋,要一次性买断,就让我当个技术顾问。那意思是他们想问什么就问我什么,我还不一定能问他们。”
李超越虽然说得轻巧,但是许苡仁不难想象在这背后他付出了多少心血。
研究成果就像科研人员的孩子,要被迫“过继”给别人,自己只能探视,而不能再决定它的成长,这不是欺负人吗?放谁谁也不能安心。
许苡仁:“那就选百寻。百寻和我们学校合作已久,我还没听说过有过河拆桥的事。”
李超越唉声叹气:“可人家硬气也有硬气的资本,百寻的这方面,唉,不提了。我有时候想想,钱这个东西,温饱之外就是个数字,名这个东西呢,现在八字还没一撇,我就考虑,是不是也太早了?就说我现在活着的时候吧,如果这个东西做出来了,就我现在认识的这些人里,我还真没有特别在意谁知不知道这是我做的。等我死了之后呢?哎,我那时候死都死了,还管他们知不知道是我做的干嘛啊?”
许苡仁拿着汤匙喝粥的动作一顿,瞪他:“别动不动生啊死的。好好说话,还能聊吗?”
“能聊能聊。”李超越提着小瓷壶乖巧地给他添了点茶水。
许苡仁:“你心里已经有数了,你想给第一家。其实要不是他们说买断,是我我肯定也和他们合作,毕竟这种事不是看交情的。”
李超越:“我现在就觉得,那个谁,第一家啊,他拿了这个东西过去肯定不会压着,毕竟一旦获批,专利期在那放着,早一天投产问世,对他们公司的利益和形象都是好事。”
许苡仁好像听出来他纠结的那个“点”了:“你很急着做出来?”
“我是没多急切,可是比我急需这个的人千千万万。就算我和第一家合作,最少也要五年,要是和百寻合作,可能需要的时间就更久了。我倒是等得起……唉,我也不一定等得起,这以后的事儿谁也不好说。”
许苡仁板着脸:“胡说八道,快给我呸。”
李超越就这点好,没有放不下的面子,立刻:“呸呸呸呸呸。”
百寻集团和学校是长期合作的关系,甚至新校区的一整幢实验大楼都是百寻捐赠。李超越对百寻肯定是有感情的,与之合作资源和分配都能拿到最好的结果,名利双收不在话下。
只是,李超越追求的,好像从来都不是自己的“好”。
其实就算是许苡仁也一样。扪心自问,如果他有一个办法,能让病痛中的人早日康复、不再那么痛苦,他会因为身前身后留不留名、能不能多拿多少钱而犹豫吗?
他绝对不会犹豫。
那么李超越担心的是什么?
许苡仁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托的位置,又戴了回去,抬起头看向他。
四目相接,许苡仁开口道:“我不问你第一家是谁,我就问你,算是‘爱国企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