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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教授套了我半天话,最后一副尽在掌握的神情,笑着说:“不急。前两年的课程都是基础,在哪读没太大区别。你先记着我说的,等你试过了再答复我。”
开学后不久,周末的一天,许苡仁把衬衣领口的扣子系到最上面一颗,穿戴得一表人才无比工整,要不是他最后在外面穿了件白大褂我几乎就以为他要去拍婚纱照了。没想到他忽然回头叫我:“超越,我要去实验楼,你一起去吗?”
我早已从桃色的梦里醒来,当然不会认为他是要找我约会,或是要把我骗走然后推倒在某个没人看到的角落里。我问:“去那干什么?”
许苡仁抿了抿嘴,有点不好意思:“过几周不是有实验课吗,正好今天我爸在学校,帮我跟值班老师说了一下,让我去实验室先看看。”
一听到他爹的名号我吓得几乎要从床上滚下来,别说是太子爷钦点我去当陪读了,就算是让我去给他搬砖我也得去啊。我赶紧说:“去去去,等我换衣服。”
春天的阳光温和地照在许苡仁的脸上,我能从他眼镜侧面的空隙里看到他眼中流露出的小小期盼和雀跃,似乎他脚下的这条路通向的不是冷冰冰的实验楼,而是一个孩子正走向商店要去买甜甜的糖。
我知道有很多看起来不像医生的人医术也非常好,但这不能排除有一种人往那一站你就觉得他是医生。即使现在不是,只要他想,将来也一定是——许苡仁就是那一种。
看着他把略大且没什么版型的白大褂也穿得整整齐齐的样子,我赶紧把自己飞向两边的衣摆抓了回来,老老实实地扣上扣子,以免我和他走在一起人家还当这是医生和他的厨师朋友。
许苡仁转头看了一眼手忙脚乱地扣扣子的我,轻轻微笑了一下。
佳人在侧,春风拂面,我不禁心猿意马,他对我笑了一下,我就连我们等会儿要抓的小白鼠的名字都想好了:白白、鼠鼠、仁仁、越越……
老实说,大部分农村出来的孩子对老鼠都没有什么好感,不管它是白的黑的还是蓝耳朵的。我当然也不例外,从小斗智斗勇恨不得见面就一棍子将其击毙,并不因为它们现在在笼子里我就会觉得好可爱好可爱。
倒是笼子外面这只大的比较可爱。
许苡仁偎在笼子跟前看了一会儿,摩拳擦掌按捺不住了,跟我说:“我们剖一只吧,我去跟值班老师说一声,再借本书照着看,等我拿副手套……”
我肯定没意见啊,别说宰一只了,只要值班老师愿意,让我宰一筐也行。我看那笼子里的小老鼠只有鸭蛋大小,要知道比这大十倍的野田鼠我都生擒过,于是我直接拉开一个笼子门进去拎住一只的尾巴提起来,反手揪住它脖子后面的皮毛,潇洒地说:“这还用戴手套啊,这么一揪就老实了……”
话没说完,我用手托着的四脚朝天的小白鼠就在我手心里吓得连拉带尿。我第一反应是许苡仁有洁癖啊,这让他以后怎么面对我的手,岂不是每次看见都想起来这茬?那大家还能一起吃饭吗?我手一抖就朝一边把老鼠甩了出去。
许苡仁前一秒还张着嘴,看起来像是想斥责我怎么能不遵守行为规范、怎么能不戴手套抓实验动物,后一秒也反应过来赶紧关上动物房的门:“抓住它!”
我们俩对小家伙进行围追堵截,但是它刚才都被吓尿了,怎么可能轻易让人靠近?小小的身影拖着惊慌的尾巴在屋里疯了似的做生命中最后的奔跑。不过毕竟力量悬殊,在它屁滚尿流地环动物房的犄角旮旯跑了一圈半之后,还是被我一把抓住,随手扔进了旁边的一个小鼠箱子里。
许苡仁立刻过来,拉起我的手翻过来看,问:“咬你了吗?”
我被他一抓手,脑子都空了。那么大点儿的小鼠,把我手指头塞进它嘴里让它咬它也咬不动,怎么可能咬我?我慌慌张张地说:“没,没咬。”
许苡仁放开了我,又问:“那你扔它干什么?”
我把沾着一点小白排泄物的手藏在身后:“它在我手里动了,毛茸茸的,我一害怕就没抓住。”
许苡仁轻轻咳嗽了一声低下头:“下次戴上手套会好一点,这个应该不具有攻击性的。你把它放哪了?”
我敲了一下身后绿盖的盒子:“这里面。”
许苡仁错身看了一下那箱子,又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看。
他干嘛这样看我?
我一边告诉自己千万不能胡思乱想重蹈覆辙,要不然对不起他做实验还好心好意想着喊上我,可一边又清晰地感觉到他朝我走近了一步——不是,我也没干什么啊?他干嘛这样走近我?难道是因为刚才我背对着他弯腰抓老鼠的时候身体的某个弧度让他……不不不,李超越你完了,你已经被淫/秽思想腐蚀了,被白大褂一罩还有个屁的弧度啊……可是,哥,你干嘛靠我这么近啊?你别看我了好不好?
我在心中默念:氢氦锂铍硼,碳氮氧氟氖,钠镁铝硅磷,硫氯氩钾钙……床前明月光,地上鞋两双……
许苡仁一只手贴着我的胳膊扶在了我腰后的架子上,看着我的眼睛说:“以后。”
我无法坦然与他对视,不由自主地往另一边侧了侧身子,差点没站稳:“啊?”
许苡仁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来,又说了一遍:“你以后。”
我已经能感觉背后架子上的小老鼠都以为饲养员来了正往我背上靠,爪子摩擦笼子或者盒子发出“唰唰唰”的声音——“以后”什么啊?老大,你快点说啊,你只要开口,什么我都答应你啊!
许苡仁:“哪个笼子里抓的放回哪个笼子里去,在地上跑过的不能跟其他混放,尤其是跑了这么一大圈的。”
说完,他放在我身后的那只手把小箱子提了出来,又走到门口的大笼子那里,抽出来了笼子上的一张便签纸:“去隔壁屋门口等我。”
我:“哦。”
我蹲在实验室门口把头往墙上撞,想把脑子里乌七八糟的东西都撞出去,一直等了好久许苡仁才提着那个箱子回来。那个下午,我坐在旁边的凳子上把“好害怕呀”贯彻到底,眼睁睁地看着他对着书把箱子里的几只小白耗子或开膛破腹,或凌迟处死。
我当然不是真的害怕了,但是看他跟小老鼠玩的那么起劲,我只在旁边呆坐着挺无聊的,又不能跟他多说话打扰他,于是趁他操作的间隙问:“许哥,你一个做一遍就行了,干嘛做两三遍啊?”
操作台对许苡仁来说有点矮,弓腰弓了半天大概也挺累的。他站起身放下剪刀活动了活动,看着我,说:“重复的力量,精益求精。”
我说:“啥?”
许苡仁沉默地看了我一会儿,又转头看了看窗外对面楼体上的四个烫金大字,说:“校训。”
我:“哦哦哦!对!精益求精精益求精!我最喜欢咱学校校训了,来来再宰一只!”
我们有一个老师,特别能说,每节课都跟机关/枪一样“哒哒哒”从上课扫射到下课,信息量砸得台下一片人仰马翻——我之所以敢这么说了,是因为我已经确定这个老师和许苡仁没有任何亲戚关系。
有一天上课,老师在台上“哒哒哒”地讲,许苡仁在下面一边“哗哗哗”地翻书,一边皱着眉头在本子上写写画画,一会儿抬头一会儿低头的,我感觉他忙得再长一个脑袋两只手都不够用。
我伸手从许苡仁的便签笺上揪下来一张,画了一个三角形,又折了一折,放到他手边——小时候我们村里连条像样好走的路都没有,几乎下一次雨就变一次地貌,更别说安什么监控摄像头了。那时候谁家的小孩一旦被人贩子抱走,哪怕家长马上察觉也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去追,渐渐有人发现说人贩子都是踩过点的,看准谁家经常不关门又有小孩,就悄悄在那家门上标记个三角形,意思是这家被盯上了。后来要是哪家的小皮孩儿老往外跑不沾家,家长就自己在门上画个三角形,以此吓唬小孩不许乱跑。
不许乱跑哦。
许苡仁百忙之中抽出一秒钟捏起那张便签看了一眼,快速地正面看了一遍反面看了一遍,没看懂,丢还给我,并附以一个警告的眼神让我老实点。
我装模作样地乖乖看了十秒钟投影仪,再转头看他时,他又恢复了抬头、低头、目不斜视的状态。
不知道他是经常买同一款眼镜换着带呢,还是他的眼镜就真的是保养得这么干净,永远跟新的一样,若要在我所见所闻之中找出另一件堪与之相提并论的事物,大概就只有雨后的天空了。不过可惜许苡仁的眼镜虽然擦得铮亮,但是眼神却不太好,周围的莺莺燕燕红男绿女似乎都不在他的眼中,包括我——
班里有一个女生,基本符合“白富美”的条件,就是身高不太高。奇怪的是,她每次都爱挑靠后面的位置坐,尤其是实验课之类不太需要看黑板和听讲的课程。经我观察发现,她平时看起来还挺正常的,只要许苡仁一出现在她视野范围内,她就变得无比柔弱,恨不得踩只蚂蚁都要上演一出黛玉葬花。
有一次实验课,她一米六的个子非要跑到我们最后一排的后面几组来,我快速地扫了一眼身后的剩余人数,根据分组机制算出小组划分,然后敏捷地跟许苡仁调换了个位置,成功成为她那一组的最后一个人。老鼠发下来了,她眼中兴奋的精光一闪而过,就在我以为她要说“放着我来宰!”的时候,她却嗲嗲地说了一句:“好可爱呀,好不舍得杀呀!”
这个不合时宜的圣母论调成功地吸引了周围磨刀霍霍的同学的的注意,包括许苡仁在内,也困惑地转头看了她一眼。
居然这么简单就成功了?
我也如法炮制,嗲嗲地一拍双手:“是呀,好可爱呀,要不你带回去养吧?”
学生宿舍是绝对不允许养宠物的,更何况从实验室带出去的小白耗子?简直罪加一等。她愤恨地看了我一眼,不自然地轻轻笑着说:“这样,不太好吧?”
我怂恿她:“这么可爱你也不舍得杀它对不对嘛,你带走吧,我绝对不会跟老师说哒。好好养哦!”
我们两个活活僵持了一节课,最终,在我的百般阻拦下她没能把那只小鼠弄死,下课装在口袋里带出门的时候因为引起了老师的怀疑而被发现,我们俩都扣了那次作业的平时成绩。
尽管有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之嫌,可是哥什么都不多,就是分多呀,哥扣得起!
后来她就变聪明了,一般等到我或是其他组员把实验对象弄死弄晕或者捆好之后她再开始猫哭耗子,捅一刀悲伤一下。有时实验结束了小东西不会马上死亡,她就静静地“陪着它”,让本来能减少痛苦、从颈椎处一“拉”毙命的小鼠活活地、慢慢地,扭曲挣扎而死。
可是,不得不说异性天生相吸,她如此拙劣的演出竟然也引起了许苡仁的注意,在她等待的过程中许苡仁走过来替她行刑,把小鼠安然地送走。
——我在教室中寻找那个女生的身影。算起来她已经很久没坐到后排来了,最近都经常和另外一个男生坐在一起,今天也是一样,看起来颇为亲昵。
假如我不在许苡仁身边,也许她的小心机早已成功实现了吧?就算许苡仁不开这个窍,可要是有水偏要滴穿了他这块磐石呢?他现在看起来确实专心学业,如果有一天渡劫成功,会不会变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知情识趣了呢?
偶尔我会想起徐教授那晚的话。他旁敲侧击想打听我说的“那个人”是哪位女同学,我当然守口如瓶含糊其辞,最后他连猜带蒙地说:“你说人家条件好,有多好?你有没有考虑过,你们两人虽然现在学的是一个专业,但是以后不一定能一起就业?”
明知道他这是诛心之言,但好像还是被他成功地在我心里捅了一刀……即使许苡仁不是会利用关系开绿灯的人,可他爹在医科大学任教,家里也少不了有亲戚在医疗系统里扎根已久,根本不需要如何特别疏通关系,可能只要稍微打个招呼说“这是我侄子”、“这是我外甥”,别人就会对他多加关照,给他更多的机会和指点。
许苡仁已经很优秀了,而我,真的有我想象的那么无所不能吗?我能不论生长的土壤贫瘠与否,能不管接触阳光的面积多寡,都时刻和他保持同步成长,伴他左右吗?
讲台上扫射完毕,下课了,我们两个人去食堂吃饭。
其实以前我和许苡仁吃饭还挺吃得到一起去的,东北大米嘛,我们都喜欢吃各种炒饭盖饭之类,可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天许苡仁突然毫无预兆的开始狂吃鸡蛋煎饼了,一顿接一顿吃个没完,有时还要吃俩。
那个饼是窗口师傅提前就烙好的发面大饼,谁要的时候打个鸡蛋上去再烙一会儿热一热,等鸡蛋熟了刷上酱就行了,非常节省时间,如果我还坚持去吃盖饭炒饭,那么等我刚刚排队买到的时候,许苡仁早就吃完喝完洗完手,不知道去哪了。
别说以后工作能不能和他进一所医院一个科室了,我现在连跟他吃完饭一起去图书馆都有点快追不上他的脚步。我至少要和他走完全一致的路线,甚至比他走得更快更捷径,才能从容地跟在他的身边。
环视一圈,比鸡蛋煎饼更捷径的大概只有去小卖部买面包饼干了。我一咬牙排在许苡仁身后,轮到我的时候我可怜巴巴地说:“师傅,不要葱,给我少刷点酱,你家的酱太咸了……”
窗口胖师傅好像是个山东人,大刷子饱蘸浓酱在饼面上毫不吝啬地一挥:“呲哩就四则个味儿!”
期中考试完,老徐偶然想起来有一个流落人间的我还未收编,茶余饭后剔着牙给我发了一条信息:“超越呀,怎么样,死心了没有呀?”
真的,要不是看他年纪大……我用尽毕生涵养,体面地回复:“还好,谢谢教授关心。”
老徐孜孜不倦地“传道授业”:“年轻人,要看清现实!既然没看对眼,一直赖着也不会把人家的标准赖低的,还是要少走弯路,趁年轻抓紧时间好好发展自身,才能在竞争中取得更多机会呀!表白了没有?还没表白?早点表白就早点死心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