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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案对面另有两把圈椅并一高几,墙上一幅六尺横幅画着满枝硕累染露晶莹的葡萄,繁枝累累间还有二鸟栖息于枝。问玉见韩覃盯着那幅画作看,笑道:“这是我们二爷的手笔,他虽爱画却不爱裱,这还是因姑娘要来,怕房子太过素静不好看,才特特裱来挂着。”
韩覃行到窗前,见条案上花瓶中插着满满当当的三月桃枝,显然是清早才采来插上的,她上手抚了抚花蕊上的露珠,回头行到中间起居室,指了东边屋子问问玉:“那一处可有住人?”
问玉先搭了帘子叫韩覃进屋,才笑道:“自然没有。听守院的老嬷嬷说,这屋子当初是二老爷住着,等大姑奶奶出嫁之后,他才搬到了如今西屋那床上。”
这屋子与西屋一样是个大开间,却只有一尺多宽的无顶小床。临床亦无隔断,仍是顶天的书架,却与卧榻并不隔开。
这时外面才有衣服送进来,一件白绫对襟小袄,一条宝蓝色盘锦镶花锦裙,另一件外罩秋香色外罩比甲。寇氏连连歉声道:“我家品玉和品姝身量太小,早起送衣服过来比过才知你穿不得,我又赶早去栖凤居大嫂房中给你要了一套品婷的衣服来穿。至于你自己的衣服昨日绸缎庄已经送来,但皆要浆洗过才能穿着,如今三月的天气一天等不及干,叫我将你给耽误了。”
二少奶奶寇氏是个圆盘脸瘦条条的温和妇人,丈夫离家上任,她在家中侍奉公婆。从昨到今,韩覃亦见得她的麻利干练,微撑了丝笑道:“娇娇麻烦二嫂了!”
寇氏笑道:“不麻烦,我带女儿带熟了路子,很喜欢再多一个。”
她言罢又自觉这话乱了辈份,忙又补了一句:“当然,你是她们的长辈,须得端起长辈架子来。”
她理着家事,早起还有各处的忙碌,见柳琛衣服合身,咐嘱过她出门前喝盏温水,出门后披好披风的话便匆匆离去。
出叙茶小居往前几步便是籍楼,韩覃跟着问玉并绮之夏奴几个才出叙茶小居几步,便见昨日那容样清秀性子温和的小侄子阿难正站在路口等着。他依旧是昨日那件童生服,远远见了韩覃便作揖道:“姑母早!”
韩覃实际年龄比唐逸还要大两岁,见他十分温顺有理的样子,点头应道:“阿难也早。”
唐逸问道:“可是要去品和堂?”
见韩覃点头,他随即笑道:“我也要去请安,咱们一起去。”
两人并肩在府院高墙下慢行,唐逸忽而回身指着自己出来的籍楼说:“那一处是书屋,你若也爱读书,晚间来寻几本。”
韩覃见这孩子面上有些唏嘘,亦如她一般少年老成的样子,应声道:“我那屋中也有。”
唐逸低头笑着,他比韩覃略高,摆手道:“你肯定还没有翻过,那全是八股制式文章,二叔考科举用的东西,我包你一眼都看不下去。”
韩覃本就比唐逸大着两岁,再者,她自小一手带大柏舟,熟知这些泼皮小男孩的心态,况自己是他长辈,在他面前便无拘谨,问道:“籍楼就有好书?”
唐逸回头看了眼后面远远跟着的丫环嬷嬷们,低声道:“有,但只有我才能找到。”
已到品和堂垂花门外,远远便见几个小姑娘在门上站着,正是品玉品姝和品婷。因昨夜寇氏特意介绍过,韩覃都认得她们。个子与她相平那肩背不正扭来扭去的是唐逸的双生妹妹品婷,与寇氏一般圆圆脸儿的是她的大女儿品玉,在府却要行二。最小梳着双垂髻的是寇氏的二女儿品姝,亦是圆圆脸儿的温和孩子。
韩覃是长辈,她们在垂花门外厮见过,等韩覃进门才跟了进来,唐老夫人正在穿堂处支着犀角拐杖行步,远远伸手将韩覃到怀中,掰肩上下打量了一番才说:“这衣服也还将就,是品婷的吧?你二嫂可有新的做来?”
韩覃回道:“做了,只是昨天洗了今天还未干。”
唐老夫人点头,支拐牵着韩覃进到内院厅室,边走边问:“昨晚睡的可好?”
韩覃道:“很好。”
孙少爷唐逸与几个孙姑娘们用完早饭要各自去学堂读书,早餐桌上除了品婷偶尔抱怨几句,倒也哑然无声,可见祭酒唐府的家教历三代仍是好的。
待到几位小辈们皆告退了,唯剩祖孙二人时,唐老夫人捉着韩覃的手回到起居室软榻上坐下,才说:“你果真一点也想不起来?比如你娘的样子,你家里的形样,那怕那么一丁点儿。”
这老夫人心思敏锐昨夜又睡了个好觉,此时双目炯炯盯着韩覃,意欲探出个究竟来。她曾摩梭过这孩子的画像不知多少次,丫环们都笑言连墨色都叫她磨淡了。她想着自己见了外孙女儿,应该是立即就能疼爱到骨子里去。
当然,面前这小姑娘论眉眼骨相来说,与画中她的外孙女并无差别,许是营养不良久病初愈的缘故,两耳畔皆透着丝灰黄之气,这都好说,养一养就能缓过来。可她眉目间那种介备神情,对自己仿如外人的目光,全然没有血缘上的亲近感,都让唐老夫人心中打着鼓。
韩覃争开了唐老夫人的手,垂下眼帘低声道:“孙儿确实想不起来了。”
她垂眉下眸的样子倒是有些像她娘唐汝贤小时候,尤其那有种知错自省又怕叫长辈担心的可怜样子,简直与唐汝贤小时候一模一样。唐老夫人深叹口气,无力去安慰这小娇娇,亦无法触及她的内心,复抓住她一只小手止不住摩梭着。
帘子忽而叫人掀起,松垮垮挎着件锭蓝色杭绸袍子的唐世坤微勾脑袋进了屋子。他眼大人瘦,平日不装都是个惊样儿,此番进门又带着些戏剧性的夸张,张大了嘴叫道:“娇娇!”
韩覃在渡慈庵不止一次听柳琛提起过唐世坤,但她既然装着失忆的样子,自然不敢有太多表露,只转眼望向唐老夫人,迟疑问道:“这位是?”
唐世坤不等唐老夫人解释,两步跳到韩覃面前双手指了自己说道:“是我啊,大表哥,咱们一路上京,我带你去南昌府,庐州府,济南府,到处游玩,你忘啦?”
韩覃不语,微微往唐老夫人怀中缩了缩,快速的瞄了唐老夫人一眼重又垂下长睫。
唐世坤拣边上一只包锦杌子劈腿坐下才满脸歉意的说:“对不起,是表哥的失职,没能照顾好你。”
韩覃低声回道:“没关系,我并不怪你。”
若说昨天唐老夫人心里还存疑惑的话,今天见自己的大孙子唐世坤都如此笃定,她一颗心也就完全放下,决心从此要好好待这谪亲的外孙女,好叫这幼年失恃的小姑娘能在自己有生之年得到周全照料。
韩覃心中更加疑惑,若说傅临玉指鹿为马情有可原的话,这唐世坤又是为何也要以错为正?若说果真自己与柳琛十分相象,那是完全不可能的,她瘦的脱了形样,韩覃却是个圆润娇俏的小女孩,何像之有?
此时韩覃心中越发糊涂,闷闷的跟着唐老夫人用过午饭,便托午困回了叙茶小居。因她中午用饭太少,待午睡起来时,唐老夫人特意吩咐厨房做了蟹脚面,配着红碧素三丝并桃仁瓜脆两小碟凉菜送到叙茶小居,要叫她午睡起来务必就吃。
自从柏舟叫大哈从悬崖上扔过那一回,韩覃但凡必眼就是恶梦,醒来自然也吃不下东西。她又不忍拂了厨房柳嫂子眼巴巴的好意,挑了两筷子面,略挟了两口三丝用过便推开碗取帕子擦嘴,摇头道:“我再不能吃了。”
赵嬷嬷啧啧摇头道:“这那里行?大孙小姐每每午睡起来都能吃一碗面的,表姑娘再多用两口好不好?”
无论你吃的有多饱,在老嬷嬷们的眼中,小姐们永远都是在挨饿的。
韩覃自幼也是官家小姐,深知这老嬷嬷们劝姑娘吃饭的本领,摇头道:“嬷嬷,我确实吃饱了。”
她才起身,就听外面小丫头在门上报说:“表姑娘,咱们府上下了定的表姑爷求见。”
下了定的表姑父?
见韩覃皱眉,赵嬷嬷忙解释道:“就是傅公子,咱们家世宣姑娘的未婚夫婿。”
原来是他!
韩覃道:“叫他进来。”
她四顾左右皆是唐老夫人身边的丫环们,正自迟疑要怎么才能支开这些人而不显眼,就听傅临玉便进门便言道:“嬷嬷,各位姐姐们,我有些事要问柳姑娘,请各位先到外面稍候片刻。”
他换了件佛头青素面袍子,身形修长面色俊朗,到了门上止步望着韩覃。
因傅临玉是陪同唐世坤下福建接过柳琛的人,又是这府中下了定的姑爷,赵嬷嬷等人不敢再多言便退了出去。傅临玉亲自掩上房门,才回过头,便迎上韩覃几乎是跳脚而起的一耳光。她太瘦小,他个子又高,她若不跳,简直无法打到他的脸。
韩覃见傅临玉垂眉不语,跳脚又给了他一巴掌,咬牙轻骂道:“白眼狼,没良心的东西。”
“二妹妹!”傅临玉等韩覃打够了才说:“并不是我不肯救你们,实在是事出情急,而我恰又不在京中。”
那时候他正在福建接柳琛回京的路上,鞭长莫及。
韩覃见傅临玉往前两步,伸指指住他颤声道:“你一个穷书生又无功名在身,我不求你上折子替我韩家申冤,可是你至少该救出柏舟,那是大姐姐临死前唯一一点念想。她到上法场的那一刻,还坚信你会来救我们,她那么相信你,而你了?”
韩覃上前又给了傅临玉一巴掌:“你重又攀上了高门,为了讨好新人,不顾大理寺即刻就要放我们出来便远去福建,任凭我和柏舟被卖到深山中去。我如今不说你爱不爱大姐姐,我只问你,你吃了我家那么多饭吃到那里去了?用了我家那么多银子用到那里去了?我家拿那些银钱养只狗都会知道护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