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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叫韩覃无比震惊的是,淳氏穿着束腰紧身的夜行衣,走起路来脚下生风,全然不是个中年妇人该有的形样。她自头一回见淳氏就觉得她有些与寻常妇人们不同,但此刻见她行动疾利身形利落,若不是胸前还鼓着,完全就该是个男人才对。

    她在屏风后站得许久,转身回到避心院,回卧房在那玻璃竟子的妆台前坐得许久,夏花进来问道:“夫人可要沐洗上床?”

    韩覃点头:“好,给我备热水,我今夜要宿在这里。”

    映着人容样儿纤豪毕现的玻璃镜子里,还穿着正红喜服的小妇人面上仍有稚气,亦满怀着顾虑,许久才深深叹了一气。李昊的声音,仍还在她脑中回荡,这辈子,回忆起来,她还从未听到那个人声音的时候,能有方才那样的心酸。

    就在去年冬天,在怡园书房的那个雪夜,唐牧第一次坦承自己的身世时,她便对未被唐牧这个外来之人所改变过的那一世,自己的身世感到好奇。当然,那时候她也知道如果没有现在的唐牧,她将会踏入东宫。

    至于在东宫会遇见谁,会经历些什么,会过什么样的日子,最后怎样死去,如今的她,或者许永远都不会知道。除了那个声音,她甚至连东宫之主,如今的皇帝李昊的面貌都无法回想起来。仅仅于这世间的沧流中,就那么一个声音,一经唤起便不能忘记。裹挟着心酸,焦虑,以及漫长的痛苦。仿佛那个人就在她的身边,她时而仰望,时而怜惜,在无人的夜里,将他的脑袋裹在自己怀里,与他一起轻颤着,面对所有的未知与恐惧。

    *

    次日一早起来韩覃就在饮冰院等着,却直到辰时才见淳氏一个人回来。她大步进门,边走边解着身上衣服,转身进东梢间脱掉身上紧衣取平日穿的裙子过来系上,忽而觉得身后有人,转身就见韩覃以一种十分崇拜而又艳羡的目光看着自己,眼神似要将自己剥了一般。

    淳氏先以手捂胸,满目戒备的叫了声:“夫人!”

    韩覃满脸堆笑,两手在淳氏身上轻点着,去试她臂上的肌肉:“好嫂子,您真是女中豪杰!”

    淳氏略看鬼一样看着韩覃,一步步往后退着,不肯再叫她碰自己,转身披好褙子飞速系着扣子,边系边问:“夫人,内院的丫头们可还好用?”

    “好用,十分好用。名字也很好听。”韩覃几乎是逐步跟着淳氏往内院走:“只是原来跟着我的珠儿和坠儿去了那里?”

    淳氏止步,回头看着韩覃笑了一声:“陶娘子变成了表姑娘,表姑娘又变成了二夫人,夫人您的身份一直在变,内院贴身伺候过的人我怎好再留着?”

    原来是为了少传口舌,才遣走了那两个丫环。

    “她们去了那里?”莫不是被她给买到了极偏远的地方,或者为了灭口,索性杀掉了?

    淳氏像是知晓韩覃的心思:“放心,人皆在,不过是送到淮南了而已。”

    淮南有唐牧的田地,送到那里,想必就会嫁到那里吧。跟到内院,韩覃见淳氏要进穿堂,忙又问道:“昨夜毛通闹锦衣卫的事,可有了结果?”

    淳氏止步,回头说道:“已经叫大理寺给抓住关起来了。”

    “那并锦衣卫入大理寺的事可有了结果?”韩覃紧追着问道。

    毕竟这才是唐牧真正想要达到的。

    淳氏摇头:“二爷五更就入了宫,到此时诸位阁臣并六部九卿的诸位大臣们还出宫,情形如何,我也不知道。”

    她转身入穿堂,往自己房中去了。韩覃复又回到饮冰院坐等,直等以天色将暮,才见唐牧风尘朴朴自外头走进来。他掀湘帘进门见韩覃坐在窗前交椅上看书,缓步过来问道:“可曾吃过饭了?”

    韩覃点头,问唐牧:“你可吃过?”

    唐牧亦是点头:“和俞阁老出宫后到烩鲜居去吃的。”

    他当还喝了些酒,满身一股酒气。韩覃皱着鼻子替他解那深青色的官服,又摘帽子绣春刀替他挂起,换上长衫束好腰带,两人才一起往内院。唐牧忽而回头问:“你如今住在那一处?”

    韩覃回道:“避心院!”

    唐牧转身一笑,点头道:“很好,既是这样,今夜咱们就宿在避心院吧。”

    卧室隔壁盥洗室中有阴井,沐洗完的污水只要倒入阴井就可以归泄入暗漕而出院子。韩覃早起才洗过澡,此时不想再洗,却也跟进来替唐牧舀试水温,兑好水温才问:“二爷,锦衣卫的事情可有了结果?”

    唐牧自解着衣服,韩覃见他脱中衣露出精瘦的腰背来,慌的转身就要往外退。唐牧一把抓住她手臂,问道:“你不是想知道锦衣卫的事情可有了结果?”

    韩覃见唐牧一手在松裤子,慌得退了出来,背身在盥洗室门上心怦怦的站着,许久才到妆台前坐下,如此等得许久,才见唐牧只穿条裤子自盥洗室出来,执帕擦着体背问道:“为何还不睡?”

    他伸手自腋下伸过来解她中单的衣带,才解开第二根,韩覃嗓子眼上浮起一股痒意,牙齿轻轻磕着打起颤来。她的身体还记忆着昨天凌晨那一场欢事时所感受过的美妙舒愉,以及整整一个多时辰的苦不能捱。

    唐牧脱掉她的中单往下检视,见她腰线部位一道青紫的淤痕齐齐儿在白如腻脂的皮肤上,也知那是昨夜她靠在书案上时压出来的。活了两生,于房事上,他自然一寻就要寻那能食髓之味,淋漓酣畅的刁钻姿势。他有练武的力道,她却只是个普通女子,他虽极力竭制,仍还将她伤的不轻。

    “脱掉它!”唐牧见韩覃护紧肚兜,嘶声命令道。

    韩覃摇头:“不要!我要穿着它睡。”

    唐牧来扯,韩覃要护,终究又弄坏了肚兜带子。他盯着看她胸前青青紫紫的地方,伸手轻轻抚上问道:“疼不疼?”

    韩覃摇头:“不疼。”

    她终归还是太小,如朵才开的稚嫩小花儿一般,经不住他由着性子的摧残。又自有股倔气,伸手护着那些伤痕不肯叫他看见。唐牧仍是笑着抱韩覃上床,两人同躺到被窝里时,他才轻声问道:“为何不用热鸡蛋滚一滚,或者会下去的快些。”

    韩覃忍着痒意,十分难为情的回道:“滚了,但是滚不下去。”

    唐牧终究还是抑不住,他心里所藏,压制了近二十年的那头饕餮,一经唤起便贪得无厌,便永远都空敞着一颗饥渴无比的心,他翻身过来以温热的粗掌在她两腿间揉着,用十二分的温柔与耐心,直到那只干燥温柔的大手都渐渐软滑,韩覃都面红心热的时候,在她耳边轻问:“还想不想要?”

    韩覃心头一紧,连忙摇头,又怕他还要闹,急着改口问道:“二爷,锦衣卫的事情,如何了?”

    “归到大理寺了!”

    这么说,是成了?韩覃笑着转身,闭上了眼睛。唐牧伸手过来,将韩覃整个儿嵌入怀中,在她如腻脂般的肌肤上揉着,揉得许久,揉到她整个人面红耳赤小腹燥热要寻他的唇时,随即便翻身爬了上来。

    次日一早起来,韩覃叫唐牧叫醒,迷蒙许久见他穿的不是公服,问道:“二爷今日休沐?”

    唐牧拍拍韩覃转身出门:“快些穿衣服收拾,我带你去个地方。”

    见马车拐出城门,韩覃才撩帘问外头骑马的唐牧:“二爷,咱们竟是要出城?”

    唐牧点头:“去檀州。”

    一路快马加鞭,到檀州城时也不过才过午时。吃过午饭略作休息,唐牧与韩覃弃马弃车,徒步开始爬密云山。至此,韩覃才知唐牧这一行,是要往密云山渡慈庵去,他是要去祭拜七年前死在渡慈庵的柳琛。

    两人一路往主峰爬着,唐牧有常年习武的底子,自然不觉疲累。而韩覃亦有多年爬山的经验,两人一路行来从从容容不喘不累。直到他们当年下山时曾歇过脚的那汪清泉边上时,唐牧才止步坐到山坡上,也拉韩覃坐下:“当年我们曾在这里歇过脚。”

    山风吹扬着,唐牧仍是与七年前相差不多的衣服,相差无几的容貌,他本就是老成性子,七年前如是,七年后亦如是。韩覃却长大了,不再是当年那又瘦小又的小女孩儿。虽仍是巴掌大的小脸儿,仍是萌圆的眼儿,却毕竟成了小妇人。

    两人歇得许久,唐牧才问韩覃:“那龙头山要爬起来,可比这密云山更高更深?”

    韩覃道:“当比这更高更深。”

    唐牧点头,转身起来边走边说道:“七年前我曾来过密云山渡慈庵,起出柳琛尸骨重葬。”

    韩覃跟在他身后,只见他高大的背影略有俯势,袍帘叫山风哗啦啦往后吹着。她正走着,就又听唐牧说:“若是没有我的出现,柳琛就不会上京城,也不会深埋骨殖在这密云山中,说起这一切,究竟还是由我一人而起。”

    已经到了山顶,再就是一截下山的路,下主峰爬到另一座峰头上去,渡慈庵那小小的山门及山门前粗壮的枫树,于远及处清晰可辩。两人在山顶停下住,韩覃忍不住好奇问道:“二爷,既咱们都成了夫妻,我可否问您一句,您在两百年后那一世究竟是做着什么?为何会回到此间来,又想要改变朝堂,拼出个清平世界来?”

    唐牧回头似是自嘲的笑着:“我是两百年后,大历走向亡国时,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

    所以,他是大历朝的最后一位皇帝,亡国之君。

    韩覃轻叹:“您以为是宦官致大历亡国,所以回到此间,才会心心念念想要改变目前的朝局,如是否?”

    两人继续往前走着,见韩覃蹲下来揉着腿肚子,唐牧两手托她站在块大石头上,转身背负在肩上,边走边说道:“到亡国的那一天,大历有数十万男子割去□□加入到宦官行列。举国中的男子,十有一成了阉人,以期能够以此进阶而谋富贵。那时候的我,虽想力挽狂澜却走了错误的道路,最终以身为祭,与国同亡。

    我想,即使我无法改变帝国的解体与王朝的更迭。至少在这二百年中,让男子们的脊梁骨能挺起来,让他们不要走入邪道,就可以了。”

    “那您又是怎么回到这里的了?”韩覃附在唐牧宽阔的肩背上,贴首在他肩膀上问道。

    唐牧停下想了想,苦笑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在那一头死了,这一头就挣开了眼睛。”

    韩覃趴在唐牧背上,风自他颊边吹过,又送到她脸上,微微的抚着。她想起淳氏,又是止不住的笑:“我原以为淳嫂不过性子倔些的内宅妇人,谁知道她昨夜跟着你出门,一身利落的黑衣,行走起来完全与妇人不同,她应当也是个异人吧,难道也与二爷您一样,是从二百年后来的?”

    唐牧笑道:“并不是。她是此间妇人,但确实不爱红装爱武装,是个男子性格。除此之外,她还懂观天象,看星辰。与我相同的是,她也有理想想要改变这个朝廷的制度,于是,我们聚在一起,为此而努力。”

    说起唐牧身边的这些人,许知友便是迈不过去的坎儿。韩覃轻声道:“本来还有许叔叔,可惜叫我给害死了。”

    唐牧已经到了山顶,目光远及之处,另一座峰头上的渡慈庵清亮可见。他道:“无论淳氏还是你许叔叔,他们皆心怀着理想,并愿意为此而努力,于是聚集到我麾下,唯我是命,供我差遣,便是为了他们几个,我也不能止顾自己一人爬到高位,然后去行使权力,挥霍权力并享受拥有权力的快感,我仍还得,拼出个清平世道来。”

    韩覃伏在唐牧背上笑个不停:“可您说那是句假话!”

    唐牧亦笑:“似假而真,就像你总说你裤子湿了,究竟我并没有看过。”

    韩覃叫他说的哑口无言,暗道这人原来偶尔耍些流氓,但总得来说还是个正人君子,怎得一成亲似乎嘴里就没了正经话,时时都在耍流氓。

    *

    渡慈庵荒蔽飘零,有个老和尚并两个小沙弥在此厮守着,像是熟识唐牧的样子,远远就在山门上迎着,合什手掌拜叫:“唐大人!”

    柳琛的尸骨如今就埋在后院那棵山楂树的旁边,青砖围绕的坟包,边上立着一块碑,碑前有香火供奉过的痕迹。唐牧拈香,韩覃亦拈,两人默默跪拜完,在青果满枝的山楂树前对立,天色已将晚,夕阳眼看就要落山。

    “我们今夜要宿在此间?”韩覃听蝉鸣唱晚,问唐牧。

    “当然。”唐牧带韩覃往外院那所偏殿走着,边言道:“还有位多年未见的故人,在此相迎。”

    故人?韩覃不记得自己会有什么故人。直到跨出内院,才见偏殿门上站着一人,那人唇上有须,约有三十多岁,与唐牧抱拳见过,指着韩覃问道:“你可曾记得我?”

    韩覃屈膝见礼:“韩覃见过吴郎中!”

    这故人竟是曾出入过唐府,替唐老夫人请过脉的吴墨杨。

    三人在偏殿坐定,两个小沙弥端上来时鲜果类并几杯清茶奉上,才静悄悄退了出去。吴墨杨苦笑着一叹:“当年你说我难得能不在意身外之物,不迁就迎合,自在而敞快。我曾以为那是为人的本能,只要坚持就不会丢,谁知如今竟也求而难得,要代替景王来此走一遭。”

    唐牧边听边点头:“我见你有书信来,便想要与你好好谈谈。京中虽如今锦衣卫指挥使被革还是一团乱麻,但东厂耳目无处不在,所以才会约你到这荒山僻野来。此处除我夫妇二人,亦皆是信得过的人,有什么你就直说。”

    吴墨杨言道:“景王本在平阳府封地过的很好,可收税赋,可养府兵,营建园林而纳妃嫔,日子过的再自在不能。我这些年替他当值太医院,亦过的舒心自在。谁知前些日子渐渐有几个面白貌细鸭鸭嗓子的阉人们与他来往过密,他许是受了那些阉人们盅惑,竟说太后意欲废李昊而立其为帝,这样荒唐不经的事情,他竟真的十分信服,如今就在平阳王爷府中穿龙袍,纳群臣,像模像样的日日临朝听政。你说这不是胡扯么?”

    唐牧笑着摇头,示意吴墨杨继续往下说。

    “前几天不知是谁给他谏言,说只以太后之名并不能十分稳当,叫他也要往朝中笼络群臣们,别到时候废帝而立,群臣不服,不但争不到皇位还要闹得个没脸。他又听人言清臣你在京中与诸阁老群臣们私交最好,亦是人缘最好。所以他如今以许以重诺,要我来当回说客,先游说你,而后要你游说群臣们到时候支持他。”

    韩覃起身出外,自菩萨像前点了两只蜡烛进来,一左一右放在吴墨杨与唐牧的面前,烛光照在唐牧脸上,他笑的十分温和,眉眼弯出宽容与赞许,是在示意吴墨杨继续说下去。他如今是长者相,亦是智者相。

    “景王,许我以何重诺?”唐牧听完问道。

    吴墨杨自桌上六只红艳欲滴的桃子中挑了最大那只出来递给唐牧:“他许你以内阁首辅并国公之位,要您辅佐于他。”

    唐牧接过那只桃子复又放回细脚高盘中:“那你回去告诉他,我答应他。”

    吴墨扬挑着眉毛一幅不可置信的样子:“你果真要答应他?”

    唐牧点头,牵起韩覃手说道:“但唐某有一句话也要你转答,我只在事成之后,他登临大宝的时候,会以言论来支持他。但在他未登临大宝前,我是不会插手此事的。”

    当夜目送吴墨杨一盏气死风灯摇摇晃晃下山离去,回到庙中睡在稻草蓬顶月光洒透的干床板上,韩覃止不住好奇的笑问:“二爷果真要帮景王成事?我见当今天子来过咱家,他看上去是个很不错的年轻人了。”

    山上只有瓷枕,韩覃嫌硬不肯枕,索性枕在唐牧胳膊上。他侧目看月光在她时而颤动的脸上滑动着,心猿意马的凑过来微微厮磨着,应付道:“不过说说而已,我不沾这些事情。”

    韩覃自他早间说过那些,此时心中浮起千丝万绪,亦对朝堂与大历一国的命运产生了好奇,遂躲远了问道:“二爷,没有你在此间的那段历史中,朝堂是否也与如今相同,是否仍是当今天子为政,是否仍是那些阁老们在朝?而您了,你又在做什么?”

    唐牧道:“先时查恒为首辅,恒逝后高瞻顶上,之后便是唐牧。内阁没有徐锡与胡文起,但有傅煜和俞戎。虽辅臣们竭力弥补,但首辅联手宦官与外戚相携干政,坐饲宦官与厂卫坐大,以致最后无法无天以致灭国,就是从现在这个时候开始的。”

    果真天道无昭,害死过那么多人的高瞻,竟还能做到首辅位置。

    “后继唐牧的那个人,又是谁?”韩覃紧接着追问。

    “是陈启宇。”唐牧答道:“他辅幼帝成年,为辅臣二十年。”

    韩覃失声叫道:“二爷的意思是,再过十六年,当今天子就死了?”

    李昊今年也不过才十八岁,再活十六年,才三十出头的男人,竟就死了?

    唐牧顿得许久无语,忽而掰韩覃转过身望着自己,厉目盯着她,冷声问道:“你怎么知道再过十六年,李昊就要死?”

    韩覃忙解释道:“叙茶小居书架上有本《五代十国·南汉传》里头夹着一张纸,上面写着,唐牧三十岁入内阁,入阁一十六年而丁忧,病亡。”

    “还有谁看到过?”唐牧问。

    那是他还年幼的时候,偶然一回默写了放在书中的,及至后来自己都忘记了,却叫她翻出来。

    “阿难也见过。”韩覃心有惴惴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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