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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痴听我如此说,倒是很冷静,眨巴眨巴眼睛,哦了一声。
我略气结:“你怎么不问我‘你想起什么来了’?”
花痴打了个哈欠,懒懒地往我身边一趟,倚靠着床柱,媚眼如丝看着我,“离恨天佛嘛,以前的死对头,又不是不认识。”
“可是你却没有认出我?”
他似乎有些困倦似的,眼睛有些愣神似的望着那帐幔顶端的刺绣。
“那个时候,我已经受了诅咒,失去了力量。你可能不知道,在那之前,盘古森林可以随我的意愿扩张,最鼎盛的时候,曾经覆盖了现在华夏整个南方地区。但是一夜之间,树木全部凋零腐烂,林中栖息的鸟兽也纷纷化作白骨,森林缩回到最初的大小,而我的力量,也被束缚住,再也没有能力与中原仙家抗衡了。我灰头土脸缩回辟邪宫,之后过了大约七年的时间,便听说白泽死了,三魂飞散,尸骨被封存在蜀山镇命塔。“
“怪不得,我亦不曾见过你。只是听说过,白泽曾经有一盟友,不过受了一不可说人之诅咒,不会再对华夏造成任何威胁,所以他们决定放你一马,在白泽死后,也没有来对你赶尽杀绝。”
我笑了笑,继续道,“当年白泽是刀枪不入金刚不坏之身,手上还有把天下无敌的大梵天剑,遇神杀神遇佛弑佛。蜀山开山祖师太乙真人与离恨天佛于是亲上祭剑岭,请求岭中神匠铸造一把足以抗衡大梵天剑、破坏白泽不死之身的神兵。不过不知道为何,神兵一直未成,直到九黎大军不知如何破了祭剑岭周围的阵法,杀入泪泉宫。岭主跳入火山口后,那祭剑山便喷发了。所有妖兵要么被岩浆烧死,要么被火山灰窒息而死,但是岭中也没有一个人活了下来。
待那山头的地狱之火终于熄灭后,离恨天佛和太乙真人从那废墟中找到了我。他们认为在最后一刻,岭主终于将我炼成了。奈何,我身上煞气过重,如果再沾染血腥,可能会失控堕入魔剑之道。所以,离恨天佛将我藏了起来。天下没有人知道他有一把剑。直到最后与白泽决战……“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被那素衣墨裟的僧人握在手里。当时我那样兴奋,那样快乐,总算可以和主人一起同仇敌忾,杀敌饮血了。
但是后来……后来好像有什么失控了。
佛尊的素衣染血,身体被贯穿。看到那一切的我脑子里有一根弦断掉了,那种感觉就像之前主人被天梁道人刺伤、以及亲眼看着主人将白璃斩断时的状态。之后的一切我都记得不清楚,只有零碎的片段,血的颜色弥漫天地,我只知道要杀、杀、杀。
当我再次清醒的时候,主人已经带着我来到了北溟海边……
被主人抛入海里,封印记忆,历史惊人地相似。花痴还说他被诅咒了,我觉得我才是被诅咒了。
我不但想起了我的第一任主人,也想起了白泽。
我是见过他的,不仅见过,我还吃了它的血……
那真是世上最香甜美味的血……就算隔了将近六百年岁月的如今再回想起来,我还是会全身战栗。
也愈发觉得可怕……那曾为大罗圣兽天君的魔王,就算死去的时候,也是令人恐惧的。被他那双灰蓝眼睛盯住的魂灵,没有一个不会匍匐颤抖。
我轻松地说着,“你看,我说不定比大梵天剑还要牛逼呢。盛文修不要我了,又不毁掉我,你说他是不是傻|逼?”
一霎那的寂静。窗外的光线逐渐暗淡,光影在地上拖得长长的。
我起身,拿起本体。花痴问我,“你该不会是要回蜀山吧?“
我愣了半晌,摇摇头,“我现在,已经没有主人了。”
“那你要去哪?“
是啊,我该去哪呢?
没有了主人的剑,就没有价值了。
漫长的存在,没有一个可以效忠的人,便只是无尽的空虚荒芜。
“我脑子有点儿乱,想找个安静的地方想想……“
虽然心中空茫,但我还是推开那扇雕花朱漆门迈了出去。可是一抬头,我又愣住了。
门外蹲着一只足有一座两层宫殿那么高大的……大鹏?
这……这鸟看着怎么这么眼熟?
那大鸟一回头看见我,张嘴就吼了一嗓子,吓飞了好几树的飞鸟。它又似乎很开心似的拍了拍硕大的翅膀,哗啦啦扇出的风把我吹得东倒西歪。
这不是……离恨天佛把我丢入海里的时候将我叼走的那只在海里是鱼,出了海就是鸟的鲲鹏么?怎么跑到花痴这儿来了?
难道我之前看到的那只大鱼并不是梦?
“还记得人家么?”
一回头,花痴靠在门框上,衣衫松散,懒洋洋笑着,“它守了你五百年,结果你就这么扔下人家跟个小白脸跑了。你又被小白脸抛弃了,人家还不辞辛劳冒着被你一剑戳成烤鹅的危险把你捡出来。真该给他发一千张好鸟卡。”
我茫然,“鲲鹏怎么会在这儿?”我还以为……他只是个凑巧喜欢收集东西的鱼而已……毕竟五百年里,它只是偶尔在我身边出现,然后不发一语便消失了。
“它跟我说,是离恨天佛派他守护你的。大概是你前主人怕你被心存邪念的人取走,乱造杀孽吧。离恨天佛于它有恩,承人一诺,一守便是五百年。如今它岁数大了,打不过别人了,这才找到我这里。”花痴走过去,轻轻抚摸着大鸟身上浅灰色的羽毛,回眸冲我一笑,“鸦九,其实一直以来陪在你身边的,不只是盛文修而已。失去了他,也不一定就到末日了。”
我听着,鼻子里有什么酸涩的东西逐渐聚集。不希望丢脸的样子被看见,我张开翅膀,化作一道黑影,冲入茂密的盘古林深处。
林木中袅袅弥漫着一片薄雾,山茶花依旧不知疲惫地怒放着,密密匝匝,围着当中一汪温泉水。淡淡白雾像云彩一样漂浮在水面上,将那花丛都蒙上一层胧纱。
是谁的笑声清澈地飞扬在山茶花丛里?
是谁瞪着一双墨玉般的眼眸呵斥着“胡闹!”
是谁的有力的手臂紧紧环抱着我,又是谁深深吻着我的唇,在我耳边轻唤我的名字,带我攀上极乐之巅峰。
为什么所有美好的事,总有结束的一天?
我跪在池畔湿漉漉的草地上,将头埋进双手,肆无忌惮地哭着,哭得那么难听鬼哭狼嚎似的,我也顾不上了。
不知多久,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我听到一个人来到我身边,轻轻将一件温暖而极度柔软的九色彩衣披在我身上。此时脸上的眼泪已经干了,我只是望着那一汪池水发呆。
“接下来,我该怎么活下去?”我呓语一般问着。
殷扶疏轻轻拾起我躺在地上的本体,寒光在他脸上化出一道痕迹,“为你自己而活。”
我讪笑两声,“我是剑,又不是人,生来就是要主人才有意义。怎么为自己而活?“
“谁说剑要有主人才有意义?你能跑能跳能吃能睡还能谈恋爱为什么不能像普通人一样活着?”花痴把我的本体一把插在地上,抓着我站了起来,“你说你本是离恨天佛的剑,是被铸造出来砍白泽的。你可能跟白泽不熟,可是我跟他可是很熟啊。那家伙随便弹弹手指就能探出来一场盐山大地震,一般情况下你就算把他剁碎了他都能自己给拼回去,你能把他砍得三魂飞散,说明你比这世界上大部分人啊妖啊仙啊都要厉害。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一定要找一个主人呢?”
这番话说得如此有理有据,我竟无法反驳。
可还是哪里不对……
花痴忽然缓缓眨了一下他那睫毛纤长的眼睛,魅色幽幽蔓延过来,“如果你一定要个主人的话,本宫倒也可以勉为其难收留你。”
我斜眼瞥了他一眼,“你不是从来不用剑么?“
“那是因为没有遇到喜欢的剑。”花痴忽然略微紧张地看了看天色,不快地皱皱眉,“又快到子时了。小鸦九,咱们快回去吧,我可不想在这种脏不拉几的地方变身。”
……这好像是他自己的森林吧……竟然嫌脏……
花痴像模像样分了一间不错的宫殿给我住,那里面除了剑架外,竟然还有床。
但我还是选择睡在剑架上。
睁着眼睛望着陌生的碧绿彩梁,听着窗外清透如水的蛙鸣,我再次产生了那种如梦似幻的不真实感。
要留在这里么?还是……去别的地方?
别的地方,好像也没有什么可去的……留在这里,免不了要认花痴当新的主人。
可我现在不想要主人了,一点也不想。
忽然就明白了大梵天当初对我说的话。他说他对自己发誓,白泽是他最后一个主人。他还告诉我,剑要学会为自己而活。
但最后他不是还是跑去给主人……盛文修卖命,只为了重新复活旧主么?
这大概就是剑永远逃不开的宿命吧。
越是想,越睡不着。我推开门,信步在这灯火辉煌的宫殿里闲逛。花痴寝殿里的灯熄了,想必已经睡下了,其他的宫殿也大都熄了灯。不过在我经过一道不起眼的小院时,却听到里面传出了争吵声。
“本宫说过了,蜀山以后不得再随意踏足,你难道想造反么?!”
稚嫩的声音,语气却颇为威严,想来是花痴了。
另外一到激越的很有热血少年愣头青气质的声音马上□□来,“您为了救鸦九可以强行攻打蜀山,为何就不准属下去偷一把丹朱剑!”
“放肆!”感觉小屁孩好像真的生气了,“鸦九与祭剑岭岭主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本宫与妖皇谈判解救鸦九,是为了解开我辟邪宫的诅咒!你呢?你不过是图一时新鲜,鬼迷心窍。你想让辟邪宫为了你的私欲与九黎为敌么!”
原来如此……
怪不得他一直以来这般关心照顾我……
不知为何,听到他这样说,我虽然略微有些失望,却也安心了。至少自己对他是有用的,不至于无法回报他一次又一次帮我的恩情。
不过逐月护法为什么一定要救丹朱呢?主人虽然已经化身妖皇,但丹朱不像我,他忠心耿耿,主人自然也不会对他怎样才对。
“宫主!”
“够了!如果你还认我这个宫主,此事休再提起!”
不一会儿,便看见小老虎冲了出来,险些跟我撞上。他一看见我,愣住了。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还是化成一只硕大白虎,风一样跑走了。在林木深处,不久便传出一声骇人的咆哮。
我犹豫了一下,走了进去。
正堂的门大开着,小屁孩版的花痴背对着我,看着墙上的一幅支离破碎的画。
那幅画已经拼完了九成,只有一张脸仍然空白。
是一个身穿玄黑衣袍的人,手里握着一只笛子,立在梨花树下。那一树飘落的梨花白,沾染了一头流瀑般泛着紫光的长发。那是一副工笔画,笔触之细腻流畅,染色之细致用心,可见画者对那画中人有很深的感情。
“哇!你竟然已经完成了这么多!”我忍不住惊叹。
花痴并未转身,淡然问,”你刚才听到我们说的话了?“
我老实点头,“听到了。”
“你生气吗?”
我纳闷,“生什么气?”
“气我利用你。”
“利用我啥啊?”
小屁孩没好气地转过身来,挑起眉,“装傻?你不生气我利用你解开诅咒吗?”
“别乱扯了。你刚认识我的时候哪知道我跟你那诅咒有什么关系。还不是最近我告诉你的祭剑岭之事。”我冲他笑出一口白牙,“要说利用也是我自愿被利用的啊。”
他一定是想从我这打听祭剑岭岭主的样子吧。毕竟按照第一任主人“收养”我的时间来看,我很有可能是岭主亲手铸造的。
只可惜等我有灵的时候,那岭主已经化作一缕灰烬了。
“不,你错了。”花痴微微闭上眼睛,脸上浮现出一个纯真的微笑,“其实第一次看见你站在梨花树上吹笛子,我就对你有种莫名的熟悉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