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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司最后的“调查结果”,平安是让王从义交给张东远转呈皇帝的。而皇帝似乎也没有召见他的意思,消息送出去之后便石沉大海。
但不管皇帝打算怎么办,这件事情跟平安的关系,却是已经不大了。
于是他就收拾收拾东西,回到了混堂司。
他“被关在司礼监”的这段时间里,这件事情在司礼监那里已经结案了:刘才人是自己惊吓落水的,与平安五官,而平安之后又救了人,虽然方法还有待商榷,但毕竟是好心。最后刘才人也表示不再追究,于是司礼监对他小惩大诫。事情完满的结束。
虽然平安觉得这种说法恐怕没几个人会相信,但想来也不会有人再去质疑。
如今刘才人被接到郑贵妃宫中养病,而平安则完好无损的回到了混堂司,这个结果足以让大部分人开始忌惮他,觉得他一顶又强硬的后台,不然怎么会毫发无伤的就这么回来了?毕竟刘才人也是宫妃,即便只是惊扰了对方,也该打一顿板子的。
平安在混堂司可算是彻底的出名了。
当然,大部分人觉得惊讶的是,他竟然又回了混堂司。既然上头有人,就应该趁着这个机会离开啊!毕竟混堂司在二十四衙门之中,算是最底层的了。这里的人但凡有机会,谁会愿意留下呢?
平安的表现却十分自然。皇帝虽然暂时用了他,但却并不代表心中的芥蒂消失了,就这么将他提上去,肯定是不可能的。不过有这件事缓冲,下一次平安自然便能往上走了。
所以平安并不着急,他刚刚领会到自己在宫里的根基还是不够,之前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全部都是虚浮着没有根基的东西,也很愿意暂时过过这种“普通人”的日子。
反正他还年轻。
况且,平安当初来到混堂司的时候如此狼狈,可他将来离开,却一定是风风光光的。
第一个来跟平安说话的是有泰。他已经知道是自己差点儿害了平安,本来就是个实诚人,一见到平安就红了眼圈儿,道歉的话也说得结结巴巴,让平安忍不住叹气。
这个世界上,可能只有这个地方,是必须要一个人咬牙坚持的。无论是前朝还是后宫都一样,想要跟别人共同进退,相互扶持,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情分两个字,在这里真用不上。所有交错的关系,交点都是那个叫做“利益”的东西。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平安不愿意做别人手里的枪,也不想让别人拖自己的后腿。再说感情这种事儿很麻烦,时间长了理都理不清楚,一旦陷进去,再想脱身就太难了。所以从进宫——不,从穿越过来开始,平安就一直保持着自己跟别人的距离。
唯一一个能让他彻底信任的人就是徐文美,那是因为对方跟他站在相同的高度上,最能够理解他那些东西。
徐文美离宫之后,平安就不打算宰跟谁交心了。这样的至交一两个人足矣。
有泰才是个让平安不知道如何评价的意外。
这人跟他交好的目的,到现在平安都还怀疑。但从相处的过程来看,有泰的确就是他表现出来的样子,憨厚、实诚,让平安不得不动容——前世今生他都极少见到这样的人,何况还是在这深宫之中。
所以不由自主的就心软的。结果这心一软,就把自己坑进去了。
这么巧的事,谁会相信?
可说有泰有这样的心机,平安又觉得不大可能。所以对目前的他来说,有泰就是一个自己无法理解的谜。是敬而远之各自安好,还是深入研究一下?
平安略略犹豫就选了后者。
主要原因嘛,咳……他现在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没关系,不关你的事。”平安安慰有泰,“事情已经过去了,你也别往心里去。”
有泰不停的摇头,“要不是一因为我,你也不会去……”他顿了顿,咬着牙道,“我后来问过了,家里根本没事,什么事都没有。是有人给了他们钱,要他们托消息——”
平安有些无奈。其实对方是冲着他来的。挑选他作为突破口是早有预谋还是只是个巧合目前还不得而知,但是至少,有泰反而是受了他的无妄之灾。虽说最后倒霉的仍旧是他自己。
不过也亏得是这件事,否则平安觉得按照有泰那一家子的德性,迟早也是要给有泰带来麻烦的。到时候会遇到什么问题可就说不准了。能让有泰提前认识到他们的真面目,也不算吃亏。
他想了想,道,“这是你家里的事,原本我不该插嘴。不过有泰你既然是在宫里,当该知道处处谨慎的道理,这次万幸没有出事,下次呢?”
有泰低下了头。
平安也没有再说话。那毕竟是有泰的家人,他爹妈,也许还有哥哥妹妹什么的,一大家子也不是说撇就能撇开的。
他说这么一番话,尽人事,至于有泰自己做出什么选择,平安就管不到了。
他很信奉一句话:是包子就别怪狗惦记。有泰若是不能下定决心,便只能一辈子被那个所谓的家拖累着了。
“其实……”半晌,有泰才期期艾艾的开口,语气弱弱的,像是怕被人责难似的,“其实我心里是恨他们的……”
平安心下一惊,转头去看他,就见有泰面上一脸茫然。他不免有些啼笑皆非,说着恨的时候,脸上竟然还是这样的表情,这所谓的恨,恐怕根本就算不得什么吧?
果然有泰继续说,“我那时还不记事,爹送我来的……我们十好几个人,给人挑,不好的挑出去,余下的才能选进宫。我亲眼看到他们给了爹六两银子。”
说到最后,声音渐渐低了下来。
六两银子,那便是他一条命的价值了。买断之后,本该再不与那个家庭有关。
其实进宫后跟外头的联系的确是不多。有泰本来也不应该再跟那个家庭有任何牵扯。奈何他们那里,进宫做这个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全部都沾着亲带着故,他爹妈随便请托了一个人,就松了消息进来。
一开始是妹妹病重,后来是哥哥要念书,哥哥要娶妻,再有事爹娘身体这里不好那里不适……样样都要钱,每次都是要钱。
有泰再傻,后来也该渐渐看得明白了。
有个跟他一起进来的同乡咬着牙,恨铁不成钢的劝他,“他们把你送进来,那生恩养恩就都断了!你那点儿月例钱,攒起来做什么不好?就算你不想着往上走,以后老了总要养老吧?到时候你家里的人会养你?”
太监没有自己的后人。他爹娘就总用这句话劝他:那是你亲哥,你亲侄子,将来还不是一切指望他们?
养老送终。他们就是用这四个字吊着他的。
可是有泰从来没有跟他们说起过,他其实并不担心这个。且不说他能不能够活到那一天,即便有这个福气,到时候的事情怎么样,谁知道呢?
就像他进宫那一天,爹娘给他蒸了个鸡蛋,烙了薄薄的面饼,哥哥和妹妹都没有份,只给他一个人吃!那时候有泰心里多么欢喜,然而大人的心思说变就变,转头就告诉他,那是在家里的最后一餐。当时有泰简直就像即将行刑的犯人,吃着山珍海味,又有什么味道呢?
他是怀着对未来的无限惶恐进入皇宫的。一开始并不是在混堂司,那时三皇子身边缺了两个人,人家看他还算干净清秀,就送过去了。可他笨,许多东西都学不来,在三皇子那里被磋磨了一年多,最后给扔到混堂司来自生自灭了。
“我知道他们只是想跟我要钱罢了……”有泰轻声说着,“我也知道不该给,只是我嘴笨,一听见他们的说辞,拒绝的话就说不出口了……”
他转头看向平安,“你说我要怎么办?”
平安没想到有泰竟然将这话题转到了自己这里来,询问他的意见。但他既然问了,平安就觉得这是变化的开始。他想了想,道,“你要是信得过,你的月例都给我,我替你放着。回头有人来,你就说手里没钱。”
这是实话,也不用担心有泰说不出口。
“平安,你真厉害。”有泰连连点头,总算是提起了一点劲头,问平安,“你家里人就不找你么?”
“我家里人都死绝了。”平安随口道。他其实也不清楚,但既然能出现在蒋快刀那里,想必已经是没有父母家人的了。平安后来曾经侧面打听过,蒋快刀说他们这一批孩子都是从流民里捡来的,洗干净了看着齐整机灵的才留下来。
平安每每想到时都难免觉得可惜。
尤其是在照镜子的时候。这副容貌,不是他自矜,普通人家是养不出来的。
那样一个漂亮的,机灵的小孩儿,却就这么死在了宫刑之下,然后把他给换来了。想想就令人唏嘘。
至于家人,平安想都没想过。
他说得随意,有泰却是吓得睁大了眼睛,无措的搓着手,讷讷的道,“我……我不知道。”
“又不关你的事。”平安说,“再说我都不记得家里人长什么样子,也没有什么可伤心的。”
他越是这么说有泰就越是心慌,最后竟然结结巴巴的道,“那……我、我给你当个哥吧……我虽然笨,但是一定有什么都紧着你……照顾你。我……”
平安抬头看了他一眼,漂亮的眼睛一扫,有泰接下来的话就说不出来了。
平安觉得有些好笑。
原来小说里不是骗人的,古代人随随便便就拉着人家结拜认兄弟是真的啊?
在平安生活的那个年代,这种事情几乎已经绝迹了。信息爆炸,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却越发的远了。彼此之间保留着让大家都舒适的距离和空间,不会有人一见面就热情的贴上去,没准别人还怀疑你不安好心呢。
平安有时候也会想,淳朴和贫穷愚昧,是不是一对根本分不开的兄弟?脱离了贫穷愚昧,淳朴就越发难得了。
不过这种命题对平安来说还是过于深刻了些,随便想想就算了。
此刻听到有泰这么说,要说心里不动容是不可能的,但是认哥哥这件事平安可真做不出来。他咳嗽了一声,问有泰,“我不叫你哥,你就不照顾我了么?”
有泰一愣,“当然不会。”
“那就行了。”平安朝他摆摆手,“现在这样就挺好的。”
有泰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平安是拒绝了自己。他有一种被嫌弃了的伤心,但是内心深处反而踏实下来了。要是平安真的认了这个哥哥,他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其实……有泰有点儿怕平安。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都是笑眯眯的,对人和气,说话做事也让人舒服,但有泰就是怕他,心虚。
平安想了想,忽然问,“我刚来混堂司的时候,有没有人找你打听过我的事儿?”
有泰愣了一下才说,“何太监问过我,他让我来瞧你,瞧完了自然要跟他说一声的。”他有些不安,“这样不对吗?”
“不。”平安摸了摸鼻子,“挺好的。以后他要是再打听,你照说就行了。”
原来何太监才是赵璨的眼线?
虽说消息还是从有泰那里传出去的,但是平安心里却好过多了。
回到了混堂司之后,没过多久平安就听说,大皇子不知道做了什么事惹恼了皇帝,被叫道本初殿斥责了一顿。皇帝甚至还摔了一个比较喜欢的花瓶。然后又罚赵璨在本初殿门口跪了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的时间不算长,但是膝盖估计也够受的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本初殿门口人来人往,赵瑢跪在那里,来往的朝臣看了,难道心里就不会有点儿什么想法?
皇帝这是做给别人看的。否则他罚什么不好?有太多种办法让赵瑢受到教训,哪怕是打一顿呢?也总比跪在那里,任由来往的人打量要好。
平安弄不清楚皇帝的脑回路,但这并不妨碍他为这个决定而感到高兴。
就像是赵璨猜测的那样,皇帝对赵瑢不满意了。
只是平安总觉得,赵璨肯定还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没有说。皇帝这么肆无忌惮的打压自己的儿子,平安总觉得,他恐怕并没有真的打算将皇位传给他们中的哪个。否则直接立储,将名分定下来,自然什么纷扰都没有了。
现在这样子,总觉得好像是在下一盘好大的棋。
赵璨知道点儿什么,这是平安长久以来形成的一种直觉。有太多次,赵璨在这些事情里表现出来了。也不知道是他自己没注意,还是不打算防备平安。
但是他偏偏又不说,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自己也别问。反正等赵璨想说的时候,自然就知道了。
目前的形势对赵璨来说很顺利,也没有什么需要平安担心的地方。平安琢磨了一下,便将这些事情给丢开了。
事实证明,有泰之前没有说错,进入冬天之后,混堂司的锅炉房变成了好地方。外头冰天雪地,但这里却是一片暖融融的,甚至经常会热得出汗。
自从平安来了这里之后,大家才形成了从御膳房那边买了东西来放在火上烤的习惯。大都是地瓜山药这样的块茎,放在火里呼熟了,又香又甜,让人馋得流口水。
后来买的人多了,平安索性托人从宫外弄进来,免得每次都去御膳房拿,要费许多钱。反正这东西放不坏,买一袋回来,能放上十几天,吃完了再买。
不过吃着这些东西,平安才发现许多后世有的东西,这里都没有。比如土豆玉米什么的。对于吃货来说,这可不是什么美妙的事。这要是从前,平安也就跟赵璨提议,让他去找了。大楚没有什么海运,但是也没有禁海,宫里偶尔会有南边送来的东西,有些是西洋的香料之类,可见偶尔还是有贸易往来的。
但是现在,平安跟赵璨的关系变得奇奇怪怪,他也懒得特意去提醒这件事。等过两年空闲了,自己去办吧。
不过,这倒是提醒了平安,要改良农作物的品种。现在的这些农作物,产量都不高,极大的局限了社会发展。毕竟绝大部分人都要去种粮食,这样东西才够吃。那当然就腾不出手来发展别的了。
仓廪实而知礼节。平安想要让天下人都能读书,都能明理知事,首先得让他们填饱肚子。
然而平安对这方面了解并不多,唯一知道的培育种子的方法就是优选法:在一块试验田里种下一片作物,挑选其中最好的一两株留种,第二年再种,再选。这其中一个比较关键的地方就是远亲杂交,就像混血儿往往长得比较好看一样,杂交的作物也会“挑着好的长”。这还是当初杂交水稻刚出来时,平安跟风看了一点报道才知道的。
这是一个比较漫长而又枯燥的过程,没有个十年八年的,出不来什么成果。平安本来想自己攒钱买块地来实验的,但他根本不可能腾出时间。于是就搁置了。
现在住在混堂司里,这个念头倒是又冒了出来,平安索性在混堂司找了一块偏僻的地方,种了小麦下去。——这时候正是种冬小麦的时节。种完了雪一下全部盖住,来年的收成就会好了。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干,平安挖了一天土,手心里就磨起了水泡。晚上用针挑开之后,第二天都还火辣辣的疼,疼得平安眼睛都红了。
于是地挖了一半就扔在那里了。有泰问他究竟挖出来做什么用,平安还死要面子的不肯说,最后才期期艾艾说要种花。于是有泰三下五除二将地开出来,找司苑局的人要了不知什么花的种子来,洒在了地里。
平安惆怅的看着有泰半个下午便将那片地平整了出来,忧伤的叹了一口气,在心里安慰自己:术业有专攻。有泰就适合干这种体力活,自己是智力劳动者,不用跟他一般见识。
然而低头看到水泡挑破之后鲜红色的嫩肉,还是忍不住觉得憋屈。
自己种地这件事便这么无疾而终,平安受够了打击,索性将自己的精力转回来放在了混堂司上。之前本来就打算改革一下锅炉房的结构,结果后来一连串的事情,耽搁到了现在,也该开始实施了。
对于财大气粗的皇家来说,要改建锅炉房是很简单的事。所以平安首先需要解决的事情是下岗职工再就业的问题。这次种地的事情倒是给了他一点灵感。
皇帝是有自己的私库和皇庄、店铺的。收入多半用来支付宫妃们的胭脂水粉钱,基本上能够维持收支平衡就可以了。而这些地方,当然不可能让外人去管理,一般都是太监们去管事。
这算得上是肥差,毕竟不必在宫里战战兢兢,还能多少得些好处,日子松快许多。唯一不好的就是想往上爬很难。但混堂司的人多半都是爬不上去的,倒也没有这样的担心。
所以平安打算将多余出来的人分散到皇庄里去,专门负责良种培育,提高亩产量。
当然了,这就不是混堂司一家的事情了。所以平安弄好了计划书之后,直接送到了张东远那里。——他懒得跟混堂司那些不熟悉的人扯皮。毕竟还是触碰到了这些人的利益,减少了他们手里管着的人,恐怕有些人不会愿意。
张东远当夜就来了平安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