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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桑的小胖还是那么胖,却不再那么忧桑了。
这半年来,不知为何,丁山居然长高了三公分。虽然从一米七到一米七三的差距,只有老娘目测有异,连老爹丁主任都没发现什么。比如一个女孩子,今天是一米六,明天可以是一米七。
然则丁山坚定地认为,一百八十斤均匀分布在一米七三和一米七上面,差别是巨大的,身材分明是修长健美了嘛。
而且有事实依据,从前小伙伴们见了我,都是喊胖子的,如今都喊胖哥了!
世事洞明的丁主任撇撇嘴,三十多万呢,平白扔给了全屯子,所以他们都喊你哥了。你要是扔给一个人,他喊你爷都成!
丁山挠挠头,还是爹高明!要不然,我再拿三十万扔给一个人试试?
老子砸死你个败家子儿!丁主任吹胡子瞪眼。
那边老娘不干了,你动动他试试?我胖是败家,我胖败你的家了吗?那都是我胖自己码字挣来的,写一小段就够你买瓶好酒了!你给我胖留下房子了还是留下地了?
丁主任不屑给女人一般见识,嘟嘟囔囔地蹲下来抽烟,咋没留下呢,也有房子也有地!
老娘镇住了老爹,转头收拾丁山,胖你也是的,再有本事挣钱,也不能这么败吧,还得留着钱娶媳妇呢。
娘哎,你胖娶媳妇还得花钱吗?丁山那个嘚瑟,也就老娘看着她胖比较帅呆了吧……
“胖哥胖哥!”
就在此时,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气喘吁吁地跑进了院子,喊完了胖哥才看见老两口子,赶紧双手交叠抱腹,腼腆地笑了笑,“大爷大娘都在啊?对了,有人找主任大爷!”
老娘啧啧嘴,我胖没准儿还真不是吹牛呢。胖丫啊,白白净净的,眉眼倒也不赖,看上去就是个好生养的,应该也饿不着娃。可惜文化水儿少了点,才初中毕业,我胖是大学生呢。
“淑芬,谁找我啊?”有外人在,丁满仓就庄严了许多,旱烟枪往地上磕了磕,慢吞吞地站起身来。
不用淑芬回答,就见三个年轻人进了院子。领头的灰色西装白皮鞋。后面两个黑色西装黑皮鞋。还都戴着眼镜,领头的是无框眼镜,后面两个是墨镜。
这大夏天的,不热吗?
哦,院门外停着一辆大车,车顶上还有行李架,车里应该有空调吧。空调有啥了不起的,我家装了俩,能往外沥水呢,哗哗的。
“您三位是……”丁满仓谨慎地询问。外来人进屯子,除了谁家来了亲戚,往往都是大人物,且不说穿成这样子的。
“你就是村主任吧,我这儿有个通告,你拿去广播一下,把全村人都召集起来,有好事给乡亲们!你把这事儿办好了,也有你的好处!”走在前头的灰西装居高临下地看着丁满仓,把一页盖了红章的文件递了过来。
丁满仓双手接了文件,调转了一下,先看红头后看落款,“不是镇府的文件啊?”
“镇府算个锤子!”灰西装轻蔑地望着藏马主峰。主峰有一方顶天立地的巨石,巨石上写着“藏马山”三个血红的大字。
“你们是什么人?”丁山皱着眉头走过来,从丁满仓手里拿过文件,“拆迁通告?鲁城投资?”
“鲁城投资集团把这个小山村征了,包括村落和耕地。拆迁补偿会往高了给,限你们七日内搬走。”灰西装掸了掸袖口,目下无尘地例行公事。
“这是我家,我搬哪里去,还七天?!”丁山只觉得有一股怒火从丹田蹿上了脑门子。
“那是你的事。”灰西装睥睨着丁山。
“如果我不搬呢?”丁山挺起了颤巍巍的胸膛。
前面于乐处理磊石村拆迁问题时,丁山听过那么一耳朵,也知道乐哥对山内各屯的意见,不能剥夺了山民永居藏马山的权力,即使山民们看不了那么远。
关键是想起了乐哥,丁山心里就有底了。
不过,丁山更想自己出手解决问题。
怎么说哥也是年入过百万的人物了,达则兼济天下!
“鲁城投资不是你能惹得起的啊!你说不搬就不搬了?”灰西装笑吟吟的,看丁山就是看个笑话,“知道征地要哪一级审批吗,省府!”
“省府的文件呢?”丁山冷笑。
“哥不怕告诉你,文件还在走流程。”灰西装取餐巾纸擦了擦脸,随手扔在了地上,“不过呢,也就这三五天了。哥先教你个乖,在鲁东地界上,就没有鲁城集团办不了的事儿!”
“想征我的地,也得我签字同意吧?”丁山的火气慢慢地往肚子里收,一定要制怒。
农村土地确权以后,征地其实已经跟村集体无关了,基本上算是事实上的农家私有。但征地通常还是通过村集体组织的,主要是图个方便,当然村领导过手时,多少也能落点儿汤水。
村主任丁满仓张了张嘴,终于没有说话。
倒是看着儿子有点儿陌生。
不是陌生,是儿子突然长大了!
那边丁淑芬也紧盯着丁山,两眼直冒小星星。胖哥你要搬呢,我就跟着你搬。胖哥你不想搬呢,我也想住在山上……
回头看婆婆神情有些紧张,丁淑芬还主动靠过去,抓住了婆婆的手。
“你不签,他有人签啊!年轻人,给钱你不要,给脸也不要,非得弄得家破人亡的啊,半夜里再失个火啥的。”灰西装懒得搭理丁山了,神情刻意地打量了一下这四间新瓦房。
“外乡人跑山里来撒野,你莫不是石乐志!”丁山嗤之以鼻。
对外乡人无惧,这是山里的传统,管他是谁呢,老少爷们儿先打出去再说,铁锹镐头可劲地招呼!
上回张山山偕白浮云暗访地沟油时,前头就是这样的场面。最后丁满仓被迫出面反对,造成无法一致对外的局面,反倒是反常情况。
不过,没准儿真的有人会拿钱签字的吧?
对于本屯子的乡邻,丁山一时间还没想出什么办法,是以下意识地咬住了嘴唇。
如果是乐哥当面,他会怎么做呢?
要不要先通知乐哥呢?
丁山脑袋里有两个小人儿打架,一个小人儿把另一个打死了……
灰西装有备而来,越野车不是一辆而是来了两辆。
车顶上装了大喇叭,照样能把人召集起来。
闻声而来的山民们瞠目结舌地发现,车顶盖上放着四口大箱子,箱子里满满当当的都是百元大钞!
当然,五六个人高马大的黑西装也很扎眼,但山民们并不在意。
房屋产权证明拿来,每平方米给两千块。耕地确权证明拿来,每亩给三万块。
白纸黑字写得明白。
灰西装还拿着麦克风宣讲,“就今天是这个价!每天降价!从明天起,每过一天,房子减一百,耕地减一千!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三家凑一起过来,房子给加一百!耕地给加一千!第一个签字的,房子给加三百!耕地给加三千!现场给钱!”
群体轰然。
各家各户的情况都差不多,六七十平米的四间房子,人均一亩多山地。
这么算起来,一个三口之家,好像能拿到二三十万?
那可是三十万啊,地沟油作坊被关停了以后,谁家的年收入能上万了?累死累活的干一年!
人活一辈子也就能干三十年?
这时屯子里的大喇叭响了,传出来丁山的声音,“大叔大婶们,哥哥嫂子们!大家伙儿千万别上当啊!藏马山是我们的祖地,大家伙儿的日子也一天天地好起来了!离开了陡崖屯,我们上哪去安身立命啊!”
也有想好了去哪儿安身立命的。
一个山羊胡子老头儿从人群后面钻了出来,“我签!我签!我是第一个对不对?我有四间房五亩半地!”
山羊胡子老头叫丁满谷,跟丁满仓一个辈分。其实陡崖屯都是姓丁的,五百年前出自于同一个老祖。不过一般说来,出了五服就不算是亲戚了。
丁满谷没有儿子,两个闺女都嫁到了山下村里。搁在过去,他这种就是半绝户。老伴儿病故以后,丁满仓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不过他吃得不多,主要是靠喝,一天到晚醉醺醺的。
他也曾到两个闺女家各住了一段时间,先是不受大女婿待见,后是不受小女婿待见,丁满仓就溜溜达达地回来了,说是还是山里住着舒坦。
舒坦是舒坦,但四间房子都快要塌了,地里当然也不怎么长庄稼。要是两个闺女不送点钱粮回来,丁满仓能把自己饿死。
谁能想到天上会掉这么大的好事儿呢?
没有儿子,房子留给谁,地留给谁?
丁满仓如愿以偿地落实了第一个签字的待遇,战战兢兢地抱着三十多万走了,老板还奉赠了一个黑色垃圾袋。
走也没回家,他直接抱着垃圾袋抄小路下山了,反正家里值钱的也就是那堆酒瓶子……
有人带头,就有人跟上。
很快又有五六户交证签字领钱走人,家徒四壁的,搬家还需要一周吗?
无论是谁,有一个算一个,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大街上越聚人越多,不少都是全家出动,凑了堆儿合计,吵吵声有大有小。
那边灰西装还在好整以暇地吆喝,“今天是这个价,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啊!”
五六个黑西装也完全放松下来,拿了啤酒蹲在树荫下喝,袖子挽起来,胳膊上都有青龙白虎,好在汗出得不多。
“大叔大婶儿们,哥哥嫂子们,咱这屯子是祖地,还是风水宝地!生活在这儿,能长寿!赶冬天大家伙儿都种上果树,销售我来负责,我保证大家都过上好日子!”丁山在大喇叭里喊得嗓子冒烟。
大喇叭压住了小喇叭,却不一定能说到乡亲们心里去。
种果树能挣钱?早些年也不是没种过!
住这儿能长寿?蒙谁呢?
“别听他瞎叨叨,全村拆迁了,他家就没村主任当了吧?”灰西装嘻嘻哈哈地坐在打开门的车座上,“我说,你们要不要凑三家一起签?”
刚要签字的山民果然眼前一亮,回头拉过来了犹豫中的小舅子。小舅子咬咬牙,又拉来了分家另过的大哥。
眼见着就签出了二十多户,而且都是现场约了三家一起签的。能多得小一万块呢,你说城里人是不是傻?
城里人是不是傻尚未得知,已经有山民瞧着丁山面色不善。你是有钱了,但也不能拦着别人发财吧?
“胖哥,我爹也想签字来着,被我挡下了。你说咱屯子的日子,真的会好起来吧?”二虎带着七八个小伙伴儿凑了过来,迎着从屋里跑出来的丁山。
“一定能!”丁山身上冒汗,眼里冒火。
“那咱要不要抄了他的摊子?”二虎心底下果然有底了,说话恶声恶气的。
修桥铺路的丁山其实也有了一些威信,小兄弟们愿意找他讨个主意,至少胖哥已经证实了他有能耐挣钱,哥几个也没少跟着吃喝。
丁满仓身边也凑了十多个半老头儿,嘀嘀咕咕地在说着什么,显然也没达成一致。
街面上黑压压的都是人,多数家主神色焦灼又犹疑,七日内离开家宅祖地,主意也不是那么好拿的。
家主的主意不好拿,丁山的主意更不好拿。
若是乐哥当面,他会怎么做呢?
无论乐哥如何决定,丁山唯一能肯定的是,乐哥肯定是风轻云淡,望断南飞雁。
丁山嘴唇颤抖着,终于摇了摇头,要抄早就该抄了,现在已经失去了战机。
此时若是强行对外动武,没准儿内部就起了乱子了,甚至还促使了乡邻们交证签字拿钱,谁敢阻了人发财?
“还有签的没有?没有我就收摊了哈!”灰西装分明是在看丁山的笑话,“要是不好做决定呢,就回家跟老婆商量一下,明天我还来!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明天可就一百和一千的优惠价了哈!”
果然又签了五家,灰西装也果然收了摊。
陡崖屯共有一百余户人家,粗数签了三分之一弱,不过两个小时,五百年传承的祖地啊!
望着两辆越野车轰鸣着驶离,还有几条黄狗跟着边跑边叫唤,就跟送行一般,丁山嘴唇出血。
心底下其实也是动摇,我这操心费力的,乡邻们也未见得念我的好,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那么,乐哥又是为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