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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渊山的冬天很安静,太阳不冷不热的挂在白城的上空,整个白城却被阳光下的雪铺盖,白绒绒的一片,穿着黑白铠甲的骑士在城中巡逻,一群鸟儿从远方飞来,落在树梢上,那株参天老树也披上了厚重的绒毯,树枝上挂着冰凌,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晶莹的光芒。大地干净而纯洁,一个身着紫衣的女子走在其中。
一只鸟儿飞到窗户上,抖动的翅膀扫落了窗棱上的雪。他躺在床上看着窗户外面的太阳,冬天的太阳是没有光束的,既不柔软也不温暖。他已经在床上躺一个月了,被黑河浸泡过后的四肢僵硬的就像木头,每天都需要浸泡末柳汁来进行恢复。
案上熏着香,那是一种不知名的香,香气淡淡的,细细一嗅却令人神清气爽,香束是条直线,不弯不绕,直直向上伸展,一直伸到屋梁的下面。
屋梁上挂着一窜小编钟,每当有风吹来的时候,编钟互相碰触,就会响起清清泠泠的声音,颇是动听。屋内的装饰简约而不简单,处处都透露着高贵典雅的气息,譬如,墙上的那副黑白山水画,又譬如,蹲在墙角的青铜侍女,那不会说话不会动的侍女捧着一把剑,那剑静静的躺在侍女的怀里,出鞘三分,显露着剑锷上的铭文和一朵梅花。
敲门的声音响起。
他从床上坐起来。
屋外的人等了三息,把门推开,寒冷的风藏在来人的身后,它卷起了紫色的裙角,惊飞了窗棱上的鸟儿。桐华就像一个紫色的精灵,恬恬静静的,卓卓如素,裙子裁剪得极为精致,非常贴身,瀑布一般的黑发一半在胸前,另外一半垂在后腰。
“师叔。”
桐华落落大方的施了一礼,她的手里捧着木盘,里面放着许多药物,两名穿着黑白衣裳的女子跟在她的身后。每天这个时候,她都会来替殷无道诊治。因为她不仅能与墨狼之王捕斗,还极通医术。
殷无道拿起黑白剑,把它挂在腰上,走到窗户边看着外面的太阳与白城。
桐华把木盘放在案上,挥了挥手,两名侍女退到了屋外,她自己则走到另一扇窗户前,看着静静的白城:“师尊让我来告诉师叔,若是师叔身体已然痊愈,明日便可进入黑白殿,再走问心路。”
问心路就是那条白色的大道,两旁各有一条清澈的河流。那条大道上布满了各种符文机关,只要行差踏错一步,就会掉进无底深渊。按照墨家的规矩,手持黑白剑或是佩戴墨心花的墨家子弟如果想要继承钜子之职,就必须得经过问心路的考验。
上一次,殷无道就是倒在那条路上,栽进了黑河里,如果这次再失败,等待殷无道的将会是永久的沉沦,再没有人会把他从黑河里捞起来。他甚至可以想象,黑色的河水会一点一点的填满他的身体,他会在黑河里腐烂,最终变成一具尸骨,见证着黑河的恐怖。
当然,走上问心路,还只是第一步,后面的路还很漫长,危险与困局将会时时刻刻的伴随着他,不过,他别无选择。
殷无道没有说话,他静静的看着外面的世界,这里是白城里的最高点,位于塔楼的顶端,天上没有云彩,太阳就在头顶,仿佛伸手可捉。挺立在城墙上的机关傀儡也被白雪覆盖了,一名身穿黑白铠甲的士兵走到一具傀儡前,也不知扭动了哪里的机关,就见那具傀儡轰隆隆的动了起来,震得白雪纷纷扬扬的乱洒。
越来越多的傀儡被激活,它们就像是沉睡在冰雪中的巨人,扛着同样巨大的剑与弩,迎着太阳展示着它们的力量。与此同时,震天荡地的钟声响起来了,塔楼下方也响起了读书声。抑扬顿挫的声音从下往上传,浩浩荡荡的传开。听着这声音,殷无道古井不波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容。
白城的强大,不仅在于它的力量,还在于它所拥有的知识。任何一个诸侯若是完整的得到它,都会变得无比强大。
当然,前提是完整的得到它。
桐华也在看着白城,她已经看了十几年了,在她的眼里,白城始终都是那样,那些机关傀儡兽就是一个个的玩具,会喷火,也会吐水,都是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玩艺,塔楼里的读书声也让人讨厌。桐华有个秘密,不为人知的秘密,她其实很喜欢睡懒觉,犹其是在冬天,温暖的被窝总是能给她带来安全感,可是那讨厌的钟声和读书声老是会吵醒她,醒来之后,她就不得不戴上墨心花,成为白城里的首席弟子。
白城里的首席弟子是高高在上的,不苟言笑,一举一动都得令人仰视。
桐华不喜欢被人仰视,那会让她觉得孤单与恐惧。墨狼之王发动攻击之前就喜欢匍匐着前肢,然后一跃而飞,冲到她的头顶上,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迄今为止,她仍然记得那生冷的目光,冷得令人颤抖。被俯视是极为可怕的,那会让人觉得非常渺小,每当她在看着师弟师妹们时,她就会不由自主的想,她们从下往上看我,就像当初我在看墨狼之王一样。
如果有得选择,桐华真想把手腕上的墨心花扔出窗外,不论哪个师弟师妹捡到它,她都无所谓。若是那样做了,应该会很开心,那样,我就再也不用在意师弟师妹们的目光了,也再也不用梦见那个可恶的小恶人了,那可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近来,桐华几乎每天都会梦见姬烈,在她的梦里,姬烈一如既往的令人憎恨,他老是邪恶的嘲笑她,就连那只大怪鸟也是邪恶的,他还命人拿箭射她,它从天上俯冲而下,想要啄死她。他们都是邪恶的,和墨狼之王一样。
小恶人,希望你好好活着。
太阳躲起来了,外面又开始下雪,桐华芳心颤动,却不是为了懵懂的情感,而是憎恶。
“师叔,听说你曾经护送宋国的小侯女去安国?”桐华的声音有些颤抖。
一片雪花飘落在殷无道的眉毛上,殷无道的眉毛又浓又黑,人体的温度很快就把雪花融化了,他抬起头来,看着飞扬的雪,点了点头。
桐华飞快的瞥了一眼殷无道,殷无道面无表情,桐华心头松了口气,继续道:“听说,宋国的小侯女有个,有个傻,傻……”
不知怎地,‘傻儿子’三个字她说不出口,或许是因为她觉得姬烈是个恶人,一点也不像个傻子,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别的,至于别的什么,谁也说不清,这就是女儿家的心思啊,昊天大神都不懂。
“他不是傻子。”
殷无道说话了,声音非常沙哑难听,瓮声瓮气的,他只有小半截舌头,发音需要用胸腹中的气来震动。
那肯定很痛苦,桐华是个善良的女孩,她不想再追问下去,可是却又忍不住的问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是说,是好人,还是坏人?”
“好人?坏人?”
殷无道转过头来,直勾勾的看着桐华,冰冷死寂的目光里燃着一点亮光,那亮光就像跳跃着的火光,突然一下炽烈,灼得人不敢与其对视。
避无可避,或者说桐华根本就没避,她淡然看着殷无道,眸光恬静。在面对强劲的对手时,你不可以怯懦,得像墨渊山一样沉静,像黑河一样静流。这是师尊对桐华的教导,桐华从来也不会忘记。
良久,殷无道眼中的光茫敛了下去,又回复了死一般的深沉,他转过头,看着窗外的雪,声音更沙哑:“你想知道什么?或者说,禽襄里想知道什么?”
禽襄里?师尊?唉呀,他以为我是受了师尊之命来问话的么?不是的,我只是想知道小恶人倒底是什么样的人而已。明天,他就要走问心路,过傀儡山,然后再进墨渊湖了,闯过这三关,他才能挑战师尊,然而,没有人能闯过这三关。他会死的,尽管他的手里拿着黑白剑。他若死了,也就没有人能告诉我小恶人倒底是什么样子了。
要不要告诉他,我曾经见过那个傻子呢?
可是我该怎么说?难道对他说,我奉命去杀那个小恶人,却被那个小恶人识破了,然后又灰溜溜的逃了回来?他肯定会笑我的。
不,他不会笑,他会像刚才那样看着我。
小恶人就是小恶人,他还能是什么人?他想我死呢,他命人射我,却射中了师弟的屁股。虽然在最后一刻,他叫回了大怪鸟,可仍然是个恶人。
我为什么要问呢?
哼,我不问也知道。
一瞬间,桐华心思电转,想到了诸多可能,不得不说,她是个非常聪明的女孩,想来想去,她最终说服了自己,把心里的疑惑藏起来,尽量只记住姬烈的邪恶,千方百计的记住。
外面的雪越来越大了,渐渐的掩盖了读书声。
桐华的眼睛眨来眨去,心里很乱,手指头把胸前的头发缠了一圈又一圈,却没有说话。
她在等待。有时候,等待就是一种反驳,也是一种最有效的武器,它可以勾起尘封的往事。
果然,殷无道说话了,他对着漫天大雪说话。
“他和你一样善良。”
“善良?”
善良的恶人?桐华的嘴巴微微张开,很久很久都没合上。
殷无道回过头来,凝视着她:“告诉禽襄里,我就是宋让,也是殷让,更是殷无道。而他,永远都是禽襄里,他躲在这白城里,却把黑色的手伸向四面八方,这根本就不是墨家所追寻的真理。”
“是,师叔。”
桐华心里怦怦乱跳,她根本就没听明白殷无道话语里的含义,现在,她的脑子一团糟,反反复复,来来去去的就是姬烈的脸,时而邪恶,时而讨厌,时而还,还让人心跳加快。
桐华迷糊了。
“唉……”
桐华叹了口气,去的时候比来的时候更迷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