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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是老神医与卫萤雪替虞烈打开了大将军府的房门,那么,大火鸟则是在有意无意之下替他打开了大将军府的心门,使得初来乍到的虞烈有了安身之所,然而,这还是不够的,于是,他把那枚黑玉雕摆在了老神医的面前。
虞烈别无选择,安身还需立命啊。
老者把那枚黑玉雕拿起来,但却并没看它,而是凝视着虞烈,他的神情很平静,脸上还留存着一夜宿醉后的余波。
“安国?安君之子,姬烈?”老者精神有些欠佳,既像是在问虞烈,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虞烈与老者相识几近一年,对老者的脾性多少有些了解,老者是个名满天下的神医,见过的人上达王侯、下至粟民,看着忠厚和善,其实为人颇是谨慎。此时他越是平静,则越说明他心中正在思量,或者说,正在怀疑更为恰当一些。不过,虞烈并不在乎这些,他捧起案上的醒酒茶递给老者。
老者放下黑玉雕,接过茶。
虞烈揽起袖子,大礼长揖。
老者饮了一口茶,不咸不淡的道:“你说你是安君之子姬烈,乃奉安君之命前往燕国游学,那你身上可有行文国书?”
虞烈道:“国书已失。”
老者皱了皱眉,仿佛酒还没醒,又大大的饮了一口茶:“你既是安君之子,怎会遭人暗算,险些倒毙于野?”
“此事说来话长。”
“说来话长,你可以不说。”
老者把茶碗一搁,力道有些重,碗中的茶汤蓦然一荡,竟有些许被震了出来,泼撒在案上,浅浅的浸着黑玉雕。在这一瞬间,他的目光锐利起来,定定的看着虞烈,冷然道:“我与萤雪只识得蔡国的虞烈,并不识得什么安君之子姬烈。”
虞烈神情微变:“虞烈惶恐,之所以隐瞒身份实属无奈……”
“罢了!”
老者却并未听他说下去,不耐烦的一挥手:“我不管你是虞烈还是姬烈,我且问你,现在,你所求何来?”
茶水浸着黑玉雕,并沿着案上的纹路往下滴,一滴一滴略微有声,仿佛直接滴在了虞烈的心头,打破了那伪装的平静,他想了很久,抬起头来,直视着老者:“虞烈答应过萤雪,会永远陪在她的身边,虞烈也答应过别人,终有一天会回到安国,如若虞烈来自蔡国,那么,虞烈将会失信于人。”
“我不喜欢你。”
虞烈的一番直白却并未能打动老者,白发如雪的老者拾起那被茶水泡过的黑玉雕,声音很冷,也很漫长:“虞烈啊,人行于天地之间,当有所为有所不为,萤雪待你一派赤诚,你却对她刻意隐瞒,难道,你就不会感到羞耻?如今,你又信誓旦旦的说是为了萤雪,是一个守信的人,你教人如何信你?大丈夫立身处事有方有长,却不是你这样一个方长之法!”
虞烈背心冷汗直流,但他却倔强的与老者对视。
老者眉心动了一下,道:“你想求的,无非是一个贵族的身份,你想争的,无非是万里之外的安国君侯之位,你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又何谈信诺?”
说着,他把那枚黑玉雕不屑的扔在案上,续道:“燕国尚黑,确是玄鸟后裔,但举国上下,这样的玩物不知凡几,你说这是燕君之子所赠,何人信你?我,大将军,还是燕君?莫非,你以为它是萤雪那枚桐籽芳华?虞烈啊,你愚啊,愚不可及。”声音越来越重,他的神情极为懊恼,恰若恨铁不成钢。
虞烈背心的汗水往上浸,又从额头上往下滚,浑身上下如浸水笼,他睁着眼睛,蠕动着嘴唇,却哑而无声。
老者接下来的一番话便将他彻底击倒:“虞烈啊,我之所以容你,是因为萤雪。萤雪年纪尚小,难辩真伪,待人只以真心而论。你且摸着你的良心,你现在还敢说你是为了萤雪吗?”
长长的一翻话语让虞烈无地自容,而老者也说得口干,他捧起茶碗咕噜噜直饮,又长长的吐出一口气,看着院外飘扬而下的梨花,语声更为漫长:“若是在来燕京的路上,你便对我和盘道出,我还不会这样心痛,可是如今,你让我如何信你?”
虞烈没有狡辩,他只是抬起低下的头,朝着老者大礼三拜。
或许是见惯了他的冷静淡漠,此时乍见他的惊慌内疚,老者的神情反倒稍微一松,随后不知又想到了什么,目光中闪过那抹令虞烈心悸的痛楚。
“去把门闭上。”
老者命虞烈去把房门关上。
虞烈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却见卫萤雪正藏在梨树的后面,掂着脚尖偷看,她的眉头微皱,神情也颇为紧张,显然是怕老者训他。
卫萤雪见他走到门口,冲他一笑。虞烈还以一笑,示意自己没挨训,并慢慢关上了门。
门一关上,屋内的光线顿时柔和不少,老者坐在阳光照射不到的阴影里,面色依旧冷硬如铁。
虞烈默然走到他的面前,坐下。
老者未看虞烈,更没看那枚黑玉雕,他按着自己的膝盖,平静的说道:“我有事,将要外出游历,此去不知何年方归,你若肯应承我一件事,我愿意助你一臂之力。”
虞烈惊道:“长者外出,且容虞烈与萤雪侍奉左右。”说这话时,并无半点作伪,滴水之恩尚且涌泉相报,何况,老者与他有救命之恩。
老者面色稍微一缓,摇头道:“这一次,我是去访药,不会带上萤雪。”
一路北来,老者时常会停下,进山入林挖药材,对此,虞烈并不奇怪,只是现在他却暗暗觉得,此事怕是没那么简单,不禁问道:“不知长者访的是何药?”
老者道:“这药举世难寻,我踏遍了中州大地也未见到它的身影,准备沿着冰河之源往北去寻,或许能找得到它。我走之后,你要好生照顾萤雪,不管在任何情况下,不让她半点委屈,你可否做到?”
虞烈心头一动,拜道:“长者放心,虞烈便是舍去性命不要,也绝对不会使萤雪受到丝毫委屈。”
“很好,我姑且再信你一回。你这黑玉雕没有半点用处,证明不了什么,但我会留书一封与燕大将军,希望他能收你为弟子,并且,明日我将认你为螟蛉之子,继承我的领地,你别高兴的太早,那是当年燕君赐我的一块不毛之地,它所能带给你的也只不过是一个贵族身份而已,至于以后,那得看你自己的本事……”
……
烂漫的春风吹红了中州大地,带来了花的芬芳与草木的气息,不过,其中也有那浓得化也化不开的血气。
天地之间,一派肃杀。
小小一个代国,方园不过千余里,却聚集着数十万人与马,他们在这里舍命厮杀,犬牙交错的战阵如同四方合围又纵横穿插的巍峨城墙。一道道,一浪浪,有些静止如山,有些动如雷霆。
正北向,燕却邪挺身在战车上,在他的身后,密密麻麻的阵列着黑色的海洋,那玄鸟大旗飘扬在大阵上方。
正东向,顶盔贯甲的齐国上将军乐凝按着剑环顾四方,在他的身后,万马齐喑、长戟如林,那雪白色的盔缨仿似浪花一般,层层逐向远方。
西北向,宋伯约风彩依旧,只是眉宇间却略显疲惫,而宋国的将士们,那一片黄澄澄的汪洋正在他的身前身后层次递开。
正中向,火焰战车在奔腾,桐日大旗在燃烧,仲夫离身着火盔火甲冷漠的看着前方,在那里,躺着成千上万具尸体,大雍的荣誉不容挑战!
秃鹰在天上盘旋,它们本想飞下来啄食这些血肉,但却被这冷寒而浩荡的气势吓得只敢高高盘旋。
代国的四方关城与要塞,不管是自愿还是被迫,已经通通被打开,在西北向的惊魂关外,人与车所组成的长龙从四面八方涌来,不过,却不是行走各国的商人,而是军队押送的粮车。
惊魂关三十里外有一片森林,这里一派祥和,鸟儿在树梢上歌唱,虫子在泥草中低吟,战马在树下啃食着新鲜露尖的嫩草。
阳光穿过树梢,投下斑影点点。一个浑身红火的人站在一块大石头上,举目望向远方,他的神情些焦急,细长的眉毛不时的皱起。
“蹄它,蹄它。”
遥遥的奔来一骑,马背上的骑士马术极为高超,他规避着山石与泥潭,穿行在密林之中如履平地,等到了那块大石头下,骑士翻身下马,单膝跪地:“侯子,关城已锁,不容任何人通行,宋国押送粮草的军队正沿四方扩散,他们要清扫那些背后劫粮的山戎人。”
“侯子,看来,这场战争会经久不散,我们必须得尽快离开这里,往东绕过雍军大营与齐军大营,然后再寻路转向北方。”一个黑精黑瘦的年轻人在石头下说道。
石头上的红衣人转过头来,向身后看去,在那密林里四处散落着人群,他们大多身着简陋的甲胄,手里提着各式兵器,也有许多半大的孩子参杂在其中,细细一数,怕不有三五百人。阳光照在他们的脸上,个个带伤,个个狠戾,天知道,他们一路来,经历了些什么。而在那些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被杂草与烂布遮掩的板车上堆放着袋袋粮食。
没错,他们曾经劫掠过宋军,也就是宋军押送粮草的部队要剿灭的山戎人。
红衣人道:“轻装前行,每人负上十斤粮。”
一个身材巨大的光头壮汉摸着脑袋嘟嚷道:“好不容易得来,怎么又要舍弃?十斤粮,可吃不了多久。”
“不要担心,咱们还可以再劫,反正现在到处都是粮!”一名提着两柄板斧的人接口道。
“走了!”
红衣人跳下大石头,翻上马背,猛地一夹马腹,穿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