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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国的宫城占地并不广阔,但它却是整个燕京城最高的建筑,因为大巫官的观星月台就建在宫城中。宫城是圆型建筑,观星月台也同样如此,它高达二十丈,上窄下粗,层叠而上,如同一柄冲霄之剑,从下到上要整整爬上两百五十八级台阶,如果是一个年已老迈的人,那要爬上半天,或许,甚至会累死在台阶上。
大巫官显然擅于爬台阶。
此刻,燕国的大巫官钟重正柱着拐杖走在燕却邪的身旁,他的步伐依旧矫健,丝毫也不比大将军慢。他们并不是从下往上走,而是正在下台阶。大巫官每下一级台阶,就会把那拐杖重重的点在青石板上,发出“噗噗噗”的声音。这节奏有点像《沙场鼓令》。
燕却邪穿着一身黑衣,披着一件纯黑色的大氅,剑袋上悬着那柄传说来自仙人赐予的青离剑,他按着剑一步一步往下走,脚步落得极沉,甚至掩过了大巫官的拐杖声。
“荧惑燎野,守心八方。大将军,荧惑是妖星,主掌杀伐,司不详。近来,燕京城里尽是些风言风语。”大巫官一边潺潺危危的往下走,一边在大声的说着话,他必须得大声的吼,不然就会被风声掩盖了他的话。
“什么风言风语?”
燕却邪顿住了脚步,眯着一双眼睛向下面看去,此时他们还在观星台的第二层降陡平台上,从这里看下去,整个燕京城被一眼尽收,那些大大小小的建筑就像一个个的黑盒子点缀在那巨大无比的玄鸟背后,而那玄鸟张开的翅膀就像铜墙铁壁一样,把燕京城保护在它的翼下。
一只红火色的鸟掠过了那玄鸟的翅膀,向大将军府飞去。
虞烈回来了,大将军心想。
大巫官一路吼到这里,脸色有些苍白,他在平台上顺了一会气,说道:“还能有什么呢?只不过是一颗颗惶恐而不安的心罢了,并不值得人去探究。不过,大将军,那些真正为了燕国而生存的人很容易被这些风言风语蛊惑,大将军是燕国的战神,要小心那些流言蜚语,也要当心一些心怀叵测的人。”
“你倒底想说什么?”
燕却邪回过头来,凝视着大巫官,他的眼神锐利的像刀一样,深深的剜进人的心里。
可是,大巫官却并没有避开,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神情也很凝重:“我听到一种传言,君上之所以身患重病,还把一个个侯子往外送,那是因为大将军。更听说一种传言,燕国只有在大将军的治下,才会真正的强大。大将军何不想想,传出这些谣言的人会是谁呢?”
会是谁呢?有可能是那些侯子,也有可能是潜在的敌人,甚至有可能就是眼前的这位大巫官。
迎面吹来的风有些冷了,但是燕却邪的却迎着风笑了笑,他是天下共知的战神,手握燕国兵权,更拥有宗稷节令,为人嫉妒、眼羡、猜疑那是正常的事情,如果什么事都要一一的去想,那么,他将一事无成。
“大巫官之言,燕却邪铭记在心,大巫官好意,燕却邪心领。”
燕却邪按着剑大步向台阶下走去,再不等那位大巫官。
大巫官站在平台上,看着燕大将军那雄壮的身影一点点变小,他对身旁的侍者道:“你要记住,我们是巫官,我们没有爵位,没有领地,不娶妻,不生子,我们的眼里只有阴与阳,只有君上。”
“是。”
侍者扶着大巫官,虔诚的点了点头。
没有与大巫官保持同一种速度,燕却邪步伐落得很快,不多时就下了观星台,回头向观星台看去,已经看不见大巫官的身影了,转过身来,却见卿相管离子正向他走来。
“老卿相。”
“大将军。”
管离子是燕国的卿相,与燕却邪同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白发苍苍的卿相已经老了,皱纹爬满了他的脸,但是他的那双眼睛却依旧充满了睿智,他看着那高耸入天的观星台,笑道:“大将军莫要放在心上,那只不过是巫官的职责而已,这个老家伙一大早也来拜访过我,昨夜妖星临空,今日君上呕血不止,如今他见谁疑谁,这也很正常。”
一股浓浓的药味从老卿相的身上透出来,管离子虽然年已八十,但身体一向健朗,从来不用任何药物,如今,他身上那浓得风吹不去的龙涎草味是从何而来?燕却邪不想也知,他举目向燕君的寝宫看去,隔着重重叠叠的飞檐翘角,他仿佛看到那位兄长正在侍女的扶持下,涨着一张重紫如金的脸,不停的吐血。
“老卿相,君上的病情如何?”燕却邪皱眉问道,今日,他本来是入宫来见燕君商讨伐楚一事,却被拦在了门外。燕君不见任何人,只见了眼前的这位老卿相。
“边走边说。”
管离子神情还好,俩人沿着狭长的宫庭墙道向宫外走去。
一路上,路过的宫人与侍卫见了他们纷纷行礼。
老卿相道:“君上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如今便是龙涎草髓也难见成效。若是秦越还在燕京,或许可以稍事减缓,奈何那个老家伙也是一去不归。不过,人生在世,总是免不了生老病死,君上又何偿不知。”
燕却邪沉默,既然老卿相都说难见成效,那想来自己的那位兄长是凶多吉少了,他不由得想起了以往的岁月,在兄长之前,燕国是一穷二白,除了地盘大,别的什么也没有,还时常被北狄人欺辱,正是自兄长继位后,与老卿相一道,奋发图强,整治内史,任贤用能,方才有了如今强盛的燕国。若是兄长一去,后继者是无能之辈,那燕国的未来将会如何?中州大地上,因为英明的国君的崩殂而导致举国不震的例子屡见不鲜,譬如,那落日山脉以东的宋国,宋侯尚未死,便已逐渐日落西山。
平生第一次,燕却邪急于想知道自己的那位兄长倒底看中了谁,不禁问道:“老卿相可知,君上意在何人?”
闻言,老卿相愣了一下,露出神秘莫测的笑容,他伸出手来,想拍一拍燕却邪的肩膀。
燕却邪是老卿相看着长大的,在他年轻时,老卿相时常这样以示爱护。
燕大将军微微一笑,矮了矮身子。
老卿相重重一掌拍在大将军肩头上,呵呵笑道:“《诗歌》有云,悲莫悲兮生别离,悦莫悦兮新相知。待到时候一至,大将军自然就知道了。今日君上见我,提起了伐楚一事,有一句话,让我转告大将军。”
“敬遵君上之令。”
燕却邪正准备朝老卿相行礼。
管离子却一把拉起了他,语重深长的道:“九弟免礼,伐楚事关天下,更关乎燕国之存亡,九弟自行任之。”在燕氏宗族的上一代,燕却邪排行第九,燕君排行第二,老卿相是以燕君的口吻。
燕去邪神情一怔。
管离子道:“大将军应知,北狄之乱虽然已平,但是我燕国的根基已伤。按理,本当休生养民,修整戈矛,然而,时不我待呀,在这诸侯环伺的大争之世,唯强者方可生存。咱们燕国比不上齐国土地肥沃,更不如大雍地大物博,若是稍显颓势,那么,燕国就会成为宋国,甚至是代国。到那时,不论是齐国还是大雍都会争先恐后而来,把我们分而噬之。”
老卿相的声音沉如深渊,燕却邪的面色凝重如水。
大争之世,这便是大争之世,强者恒强,弱者恒弱。
夕阳慢慢落下来,洒在年月久远的青石墙道中,泛着一层淡淡的金光,燕却邪与老卿相肩并着肩。
当行到宫墙外时,管离子突然道:“齐国来人了,齐侯命人前来尉问君上的身体,并言道,已身已老,希望身在燕国的儿子能早日回到齐国。”
“齐格?”
燕却邪眉头一挑。
管离子道:“正是你的那位弟子,君上已然同意。”
燕却邪想了一想,沉声道:“如此说来,伐楚之后,齐国也将生变。”
“是啊,日薄西山,红日东升,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昊天大神正在注视着该老的人老去,也在为新的天下奠定秩序。小九。”
老卿相又伸出了手,燕却邪再次矮了矮身,他拍了拍大将军的肩膀,反手将宽大的袖子卷在背后,大步朝等在宫门外的马车走去。
燕却邪凝视着夕阳落在老卿相的背上,那投影在地上的影子已然佝偻。
“伐楚。唯有强盛的燕国,方不惧日落日升。”大将军默默的在心里念了这么一句,跨上战马,奔驰而去。
与此同时,燕止云出了燕京城,为他送饯的人很少,战车的后面只有稀稀拉拉的几十个人,并不是因为他已然失势,而是在今日,燕君突然命老卿相持着国君玉印,又新增了几位出使他国的侯子,其中包括最为得势的三侯子、五侯子。一天之内,变化如此之大,让燕京城里的贵族与平民都始料未及,他们不知道该去送谁,嘴里却下意识的念叨着“荧惑守心”四个字。
“荧惑守心?”
冷冽的风吹过燕京城外的悬崖,儒雅的老者坐在马车里,看着那绵延不绝的侯子车队渐渐消失在天边,他微笑道:“并不是荧惑守心,而是该来的总会来,该去的理当去。走吧。”
“啪。”一声鞭响,马车驶向燕京城。
“该来的总会来,该去的理当去?”在那儒雅老者的马车旁,有个年轻人听见了这句话,那人穿着一身华丽无比的衣服,面色略黄,眼睛却非常有神,他把玩着手里的一个石头兔子,目光看着极远的地方,喃喃自语:“楚舞,别人都有去处,那你该去哪里?天下之大,却无你容身之处。”说着,他自嘲的一笑,猛地一抽马,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