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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凝是齐格的封臣,一位封君想要杀掉自己的封臣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哪怕齐国富甲天下,纵然他是当之无愧的万乘之君。
在广袤无垠的中州大地上,虽说是大争之世,唯有强者方能生存,然而,就连诸侯与诸侯之间的战争都需要寻找借口,尽管那些借口千奇百怪,有些甚至非常滑稽,连三岁小孩都会觉得不可思议。可是借口就是借口,再糟糕的借口也有它符合道理的一面,要不然,就会遭致天下人耻笑,因为借口代表着礼法,只有蛮夷才会不顾礼法。同样,封臣若是想杀自己的封君,那更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唯一的下场只有一个,那便是引起天下人群起而攻之。譬如,那位弑君篡国却被雍公砍掉脑袋的狂妄之徒。
狂妄,这便是齐格的借口。
疑心,这便是齐格诛杀乐凝的源头。
自古以来,因狂妄而产生的疑心,因凝心而导致的杀戮数不胜数,任何一个诸侯国都有,齐国自然也不例外。自从齐格继任国君以来,他的身旁便一直响着两个声音,其中一个告诉他,乐凝必须得杀,因为他是鲁国人,鲁人与齐人有刻进骨子里的仇恨,总有一天,不是齐国灭了鲁国便是鲁国灭了齐国,而齐国之所以用他,是用他的才学壮大齐国,如今齐国已然强大,正是卸磨杀驴的时候。另一个声音则说,齐国的强大还远远不够,每一次君侯更替都是血流成河,齐国也会因此而衰弱,仿佛太阳落下月亮升起一样不断的反复。
这就像是一个诅咒,又像是一道枷索,紧紧的勒着齐国的脖子,让齐国总是不够强大,至少不足以一吞天下。
结症倒底在哪?
世世代代的齐人都是这样过来的,可是齐格却为此而深思了很久很久,因为他的胸中藏着天下,要么单骑走天涯,要么君临天下,淡看风云变化。
“乐凝,该不该杀?法,是不是该变一变?”
阳光落在竹窗上,照着齐格的半张侧脸,他皱着眉头,陷入了沉思之中,毕竟他还太过年轻,又是站在巨人的肩上,难免会举棋不定。
“君上啊,乐凝得杀啊,狂妄已经填满了他的心,欲望却在不断的增长,若是不除掉他,便是齐国的又一位妖姬啊。”
老公输仍然匍匐在地上抽抽咽咽。齐格听到‘妖姬’两个字,眉梢颤了颤,血色妖姬是他祖父的女人,也是东夷之王的女儿,五十年前,齐国经历了一次险些灭亡的浩劫,罪魁祸首便是那血色妖姬,她用齐人的血染红了她的裙子,而齐格的父亲齐白眼-齐重申便是直接的受害者与受益者。
“君上啊,五十年前的血,至今还在流着啊,非我齐人,其心必异啊。”
是啊,非我齐人,其心必异,为了这句话,我与舅公一起谋划,与老齐人一起谋划,给乐凝挖了一个巨大的坑,他站在那坑上,不疯也得疯,可是,我倒底该不该杀他?
齐格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乐凝就像是他心里的一根刺,不拔掉它,会隐隐作痛,然而一旦拔掉,却又是如此的惶恐。这,倒底是为什么?
“君上啊,乐凝现在已经是众夭之的啊,偏生他还狂妄无比,竟然自己把脑袋搁在了刀口之下,现在若是不趁机杀他,那就是后患无穷啊。”
“他为什么要休掉发妻?”齐格突然问道。
“呃……”
正在把鼻涕往腿上擦的老公输怔了一下,过了一会,他抬起那张老泪纵横的脸,一坨鼻涕糊在嘴巴上面,颇是滑稽又恶心,他想了一想,说道:“君上切莫被他蒙蔽了眼睛啊,他休妻只是为了自保,妄想由此告诉君上,他与鲁国已然毫无瓜葛。但是,越是如此,越是足以证明他的不臣之心啊,君上……”
齐格头痛起来,他向窗外看去,窗外是一片烂漫的樱脂花,这种花是天下最为素洁的花,花瓣是白色的,正中心有一点嫩红,清风吹来,淡淡的香气也就随之而来,他却仿佛在那浩洁的花海里看见了一只雪白的老狐狸,它瞪着两只乌溜溜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他,那眼神很冷,好像想要扑过来咬他一口,而在那狐狸的周围,突然出现了一群撕牙裂嘴的狗,它们环围着狐狸,朝着狐狸狂吠,想把狐狸撕碎。狐狸轻蔑的看着它们,也看着他,那眼神越来越是怪异,冷嗖嗖的直往心里钻,蓦然之间,他浑身打了个颤,顺着那狐狸的眼光看向自己,却骇然发现自己也变成了一只狗,一只强壮而年轻的白狗。
恐惧一层一层的裹紧他,他拼命的挣扎着,想要变回齐格,可是却徒劳无功,反而不由自主的裂开了牙齿,从嘴巴里发出一阵咆哮。
它朝狐狸奔去,裂着冷冷的牙。
“叮铃铃……”
就在这时,一阵奇异的声音钻入他的耳朵,就像是一滴冰冷的雪水滴入了干枯纹裂的大地,那雪水沿着大地上的纹路伸展,一寸一寸的冻结了时间与空间,下一个瞬间,无声的碎裂。
齐格醒了过来,满头大汗,在他的面前飞着一只蝴蝶,而对面,老公输还匍匐在地上,啰哩叭嗦的叠叠不休。
梦魇,白日梦魇?
这个梦齐格已经不是第一次做了,自从他开始谋划诛杀乐凝,便会时不时的梦到那只雪白的老狐狸,只不过,却不是那样场景罢了。
梦由心生,它是在召示什么呢?
浑身湿漉漉的,齐格觉得口渴难耐,捧起茶碗一饮而尽。茶汤顺喉入肚,使他的神智稍微清明了一些,就在他搁下茶碗的时候,香气越来越浓。
“止步。”
屋外响起了黑剑士的声音。
“我是来告诉两位尊贵的客人,有人要下悬盘棋。”
一个女子说道,声音很是淡漠,就像窗外的风,东飘西荡不着痕迹,可是听在耳朵里,却又像一只素手柔夷正伸着两根手指头,捏着人脆弱的心弦。在它的**之下,就连那匍匐在地上的老公输都情不自禁的抬起头来,向屋外看去。但是,房门却紧闭着。
“悬盘棋?”
齐格来了兴趣,在燕国时他便喜欢看人下悬盘棋,当今之世,下悬盘棋是士子们向诸侯展示才能的一种重要途径,自小他便随着君父学棋,只不过他学的却是,以棋观人,以棋度人,更以棋用人,而此,也是每一位诸侯的必修之课。
“是稷下学宫的两位学子,尊客可需人解棋?”那声音淡淡的说着。
下悬盘大棋并不是一件小事,这关系到下棋士子的前途与命运,通常都是由行棋的人自行解说,但是也有一种情况例外,那便是棋手棋艺相当,厮杀极其惨烈,已经没有任何多余的心力去浪费口舌。这样的场景对于齐格而言,不容错过。
“进来吧。”
门一开,香气愈发浓郁,那只一直缠绕在齐格身周的蝴蝶扑扇着翅膀飞到了来人的肩上,她是那个在门口迎宾的侍女,手里捧着棋瓮。
室中有两人,一个老贵族,一个年轻的贵族,按理说,她应该先在门口拜上一拜,然后落座在两位贵族的旁边,可是她却直直的走到了老公输的面前,老公输顿了一顿,抬头看了她一眼,竟然挪着屁股坐在了陪座的位置上。
她跪坐在齐格的对面,把棋瓮放在案上,朝着齐格款款一拜。一切都很自然,带着一种天经地义的意味。
香气扑面而来,却不渗人,也不腻人。
近距离看她,她很妩媚,每一根手指头,每一缕发丝都很妩媚,尽管她很扑素,就像窗外的樱脂花一样,除了白就是红,然而正是那雪嫩中的一点红,惹人无限的遐思。
她捏着棋子,一枚一枚的落下,阳光照着手指,泛着玉一般的光泽。
一楼的厮杀果然很惨烈,两位行棋的稷下学宫士子都如临大敌,整个墨香楼里不闻窃窃丝语声,只有‘噼里啪啦’的落子声。
二楼同样如此。
侍女棋子落得很稳,每落一步便轻声的解说着,仿若是梦语一般娓娓道来,从始至终她都没有看齐格一眼,却把自己的影子深深的刻进了齐格的心里。
这是一个奇女子,甚至比一楼的两位士子的才情更高,齐格默默的注视着棋盘上的黑白子填满了纵横的脉络,心跳越来越快,因为那个女子突然说了一句话。
“棋盘如天下,棋盘如樊笼,唯变,方能破樊笼,得天下。”
……
牌匾已经擦拭了十八遍,干净的不能再干净了,然而,就算再怎么擦试,残缺的终究是残缺的,不去补它,永远都只会是残缺。
“大将军府,少了个大字,那怎么成?”
乐凝把抹布投在水盆,珍贵的楚锦在水盆里荡开了一层涟漪,粗大的手掌伸进去,把那层薄薄的涟漪搅烂,它捞起抹布用力一拧,污水一滴一滴的滴落在水里。
密密麻麻的甲士肃立在台阶下,人人顶盔贯甲,腰上的剑在日光下叠着光芒。他们都是大将军眷养的死士,生为大将军而生,死为大将军而死。
乐凝最后擦拭了一遍牌匾,把它用锦布包起来,背在背上,抬头的一瞬间,目光炽烈的就像天上的太阳。
太阳照着台阶上的一截木头,那木头只有手指粗细,透着细长的影子。
“时刻到了。”
有人牵来了马,那是乐凝最为钟爱的一匹马,浑身雪白,通体上下没有一根杂毛,号称日行千里,夜行八百,它原本属于余国的国君,如今,它的原主人被大将军砍了脑袋,它便自然而然的归属了大将军。
乐凝翻上马背,从这个院子到墨香楼,不到半炷香的路程,若是下手够快,来回只需一炷香的功夫。成败便在今天,然而不论成败,都是无路可退。乐凝冷冷的扫视着甲士,慢慢的抬起了手。
“将军。”
就在此时,有个影子翻进了院墙,跪倒在乐背的马前:“将军,君上回宫了,带了三个人,两男一女。”
“哈哈哈……”
乐凝狂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