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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昏昏,一灯如豆。
桐油灯焰摇曳闪烁,灯前的手纹丝不动,稳稳固定住一块木料,右手执着一把刻刀,眼神凝聚。
略一回想,雕龙木牌的模样便出现在脑海,不差分毫。李壬目光坚定,手中刻刀在木料上跳跃,旋转,切削。这
小刀,竟如舞者,跃动间木屑纷飞。
木屑飞舞着沉寂后,一块雕龙木牌静静躺在木屑堆中。除了颜色稍浅,略显粗糙外,与正品并无二致。
这下陈强那家伙该满意了。
李壬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自言自语喟叹道:
“也不需打磨了,就这样吧!真是自找麻烦。”
吹去纹路缝隙中木屑,李壬把木牌收好。解开衣裳准备熄灯入睡了,脖子上挂的那串紫珠露了出来,散发着暗淡的堇色微光。
手指捻动,抚摸过一个个珠子,心想今夜左右动手了,余下的木料大概还能掏出一串珠子来。他站了一会儿,心下计定,又坐在桌前操起了刻刀,木屑再次纷飞……
……
……
翌日,私塾复课,李壬早早赶到塾中,几个孩子看见他,吵闹地围上来七嘴八舌询问他僧伽蓝寺之事,李壬当是烦不胜烦,一大早便惹了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
陈强背着书袋出现了,李壬终是找到了救命稻草,赶紧拨开面前几个孩子上前与陈强攀谈起来:
“你可来啦!”
陈强看到李壬热切地望着他,眼神有些躲闪,不自觉地偏向一旁的书桌,含糊应道:
“唔……来了,没迟到吧。”
李壬不疑有他,热情地拉着他手坐下了,大谈昨日野鱼的美味。边上几个小孩听得食指大动,嘴角流涎,而李壬吐沫横飞地讲着,陈强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只是含糊其辞地应答。
李壬奇道:
“陈强,怎的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蔫不啦叽,回去晚了挨骂了?嘿嘿,我给你看样东西!”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物,正是昨晚雕好的挂牌。
陈强扯了扯嘴角,接过木牌,强笑道:
“这……昨夜被子没盖好罢了,着凉了。昨日与你一提罢了,你还真是有心,真谢过了。”
突然迟疑了一会,又说:
“李壬,我……”
李壬狐疑地看着他,这厮今日怎么支支吾吾的,奇怪:
“咋了?有什么直说便是了,今日怎的如此不痛快?”
“呃,没什么,头实在有些痛,还是趴着歇息一会吧。”
李壬点点头,心中虽然仍有疑问,但这厮平素总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爱装老成,心里有事谁都别想问出端倪。
不管他了。
没一会儿,沈先生来了,李壬天性聪颖,入学前便自父亲处学了些基础,以前家境尚可,上私塾仅为了长些见识,也不敢想什么功名。
李壬脑子灵光,明了这道理,于是越发不甚认真,有一句没一句地跟着大伙哼哼唧唧的。
读书声从小小私塾中传出,“噫哟咿呀”拉着长调,唱丧曲似的。李壬百无聊赖中,发现门口出现几个人影。
一个黑脸胡子拉碴,一个黄脸面黄肌瘦,都穿着号服,配一把横刀。那黄脸汉子扯着公鸭嗓向门内喊道:
“哪个是李壬?”
心头一凛,这官差好不得又来找自己作甚?
“我是!”李壬放下书本站起来。
“过来罢,大人传你问话!”黄脸汉子向沈先生拱手道:“沈老先生,我等办案若有惊扰,还望莫要责怪。”
沈默言微笑道:
“无妨。”他向李壬招了招手。“李壬,随他们去吧,你需记取,问你什么,要实话实说。”
李壬朝着门口两人身边走去,心想又是何事传唤自己,余光瞥到陈强竟没看自己,低低埋头盯着书本,一个想法冒上心头。
莫非……
……
……
李壬跟随黑黄二汉拐过一条土巷,眼见前方拐个弯便要到县衙了,他突然捂住肚子,挤眉弄眼道:
“二位大人,早上冷粥恐怕吃坏了肚子,可否容我方便方便?”
不远处便有一处茅厕,鼻子灵的能闻到大粪味随风传来,有人刚解了手出来,门一甩,一群绿头苍蝇惊惶乱飞。
黑脸汉子皱眉粗声道:
“先忍忍,待问完话了,你纵住在茅厕也没人管你。”
李壬乖巧的脸蛋上挂着笑,讨好道:
“大人、大人,小的实在内急,片刻便好。万一,一会儿问话时候拉在裤裆里……嘿嘿”
“再说您二位也不怕我跑了不是?”
黑脸汉子一脸嫌恶地摆手道:
“快去快回!”
李壬手捂肚子弯着腰往茅厕小跑而去,两个官差嫌那边气味难闻,站在原地等他。
茅厕内臭气熏天,李壬进来却没有脱裤子,他把脖间红绳解了,取下那串佛珠,又掏出手纸将之包起,塞入茅草与土墙夹缝里。
看着那纸包静静躺在臭气熏天的茅厕中,李壬双手合十作揖道:
“慧光大师啊慧光大师,不得已出此下策,还望莫要见怪,莫要见怪!”
他转身打开门,头也没回地走了,心中暗暗祈祷问话可别太久,不然这佛珠被人发现可就难寻了。
回到黑黄二汉身边,那黄脸汉子笑道:
“动作还挺麻溜,好了,咱们走着吧!”
三人过了前头拐角,两个头大脸阔,威武雄健的大石狮子趴在石阶前,铜铃双目瞪着来人,县衙到了。
县衙那扇布满黄铜大钉的朱漆大门闭着,两侧贴了一对狼毫大笔写就的楹联:
“门外四时春和风甘雨”
“案内三尺法烈日严霜”
一派气象威严,法度森然。
黑黄两位官差带着李壬从县衙东角小门进了内里,县衙内部青墙灰瓦,玄梁黑窗。
走廊有些暗沉,拐两个弯,顿时又亮堂了,只见一处采光极好的屋子,挂着一张匾额,上书:“炼心居”三字。
黄脸汉子敲了敲门。
里面有人清咳了一声道:
“进来。”
黑脸官差打开门,三人走近小间。
屋内红木太师椅上分别坐着两人,一位头戴乌纱帽正襟危坐的是知县大人,还有一位一身白衣便服,手里端着一盏茶的李壬也认得,是前几日唤他去问过话的钦差大人。
二位官差行礼,那公鸭嗓黄脸汉子禀道:
“两位大人,人已带到,不知还有何吩咐?”
钦差沉默不语,知县大人挥手道:
“都退下吧,李壬留下来,我二人有话问你。”
“好嘞!”黑黄二汉应声退下了,留李壬讷讷站着。
“啪!”
钦差重重放下青花瓷茶盏,肃然道:
“大胆李壬,为何隐瞒慧光禅师遗物之事!”
李壬脸色苍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弄得心头狂跳,不由咬牙很恨想着,果然是陈强!
“大……大人,草民不知您的意思。”
钦差双目如鹰,目光在他身上剜着:
“不知?本官代天巡视,欺瞒本官便等同于欺君犯上,你可知何罪!”
李壬心中懊悔,昨日告知陈强,却没想到一转头,他便把自己供出去了。心头暗恨,陈强如此无义,出去便与他绝交!
已经知道自己瞒下佛珠之事被透露了,不敢嘴硬,只得从怀中掏出一串佛珠,无奈道:
“大人所言,可是此物?”
只见那珠子用料普通,平凡无奇。
“嗯?”
钦差皱眉,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勾手示意道:
“呈上来。”
李壬恭敬将珠子递过,钦差单手捻着,眉头紧锁。旁边知县用询问的眼光看过来,钦差回望了他一眼,摇摇头。
忽然将珠子往桌上一拍!
“大胆!你这小儿颠三倒四,还敢欺瞒于我,再不实话实说,当心大祸临头!”
李壬木讷站着,似乎被吓愣了,旁观的知县见状出言提醒道:
“李壬,这珠子当真是慧光禅师遗留?我观其凿痕崭新,且尚未打磨,不似高僧随身之物。个中细节,你还不从实招来?”
李壬脸色煞白,直冒冷汗。本就是存了隐瞒的心思,进来之前其实便有些心虚,却也未曾想到,这白衣钦差官威如此之重。
“我、我……”
白意钦差眼神如刀,在他面前,李壬觉得像是在雪雪地中光着身子,毫无遮掩,而且心底发寒。
“欺君之罪,可要株连三族!”白衣钦差威严地瞪着他,大喝道。
幽静的屋里仿佛响起炸雷。
“李壬!”
“见到钦差大人,还不快下跪!”
李壬惶惶然,脑子一阵发紧,知县的呵斥在耳膜中荡来荡去。
“李壬……李壬……李壬……”
似乎有水浪,一波接一波,向着脑海中挤压过来。
“大胆!还不回答!”
轰……轰……轰……天地旋转着。
“跪下……跪下……跪下……”刺耳的声音在耳朵里尖利地刮着。
无数人在耳边吼叫嘶喊着,一片嘈杂。
吵死了……
李壬眸子中攀上一抹血色。
时间仿佛停滞。
眼前,红唇如血,缓缓翻动。
几点白花花的细沫,从黑洞洞的口腔里慢慢飞出,飞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
“啪”,落在鼻尖上,凉凉的。
他们……似乎……要我跪下?
为什么?
他们……居然……让我跪下……
这……蝼蚁……
“呸。”
少年脸色煞白,擦去鼻尖的吐沫星子,重重吸了一口气:
“聒噪烦人,给我闭嘴——!”
啪!
知县用青花瓷杯盖拨弄着茶水,此时没拿稳,名贵的茶具砸在水磨青砖上,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