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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玉与他待得久了倒算清楚小少年嘴里时不时会蹦出一两句使人满头雾水的胡话来,也并不追问,只招了紫鹃来:“你从侧门走,快快地将宝玉请了来。”
紫鹃这些日子明里暗里在贾环主仆二人手上吃了许多亏,已是安分得很了,心里也明白这环哥儿远不如传闻中的痴傻愚钝。现下瞧了瞧脸上无甚神色的小少年,只道不好,连忙应是脚步匆匆地去了。
晴雯果然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棉帘子几步远,便冷笑着说将起来:“前些日子,我只听闻太太曾说起以前养过玩儿的一只小猫儿,那猫不过是个杂毛的劣等,只因机缘巧合地叼回了太太甚为喜爱的一只耳坠子才得了宠的。谁料不过养了几日,那畜生竟尾巴翘上天了,将底下奴才精心弄了的饭食打翻不提,连主人家的衣裙也敢勾破划花在上头撒尿了。太太恼不过,终将那猫儿扔出了府,前些日子还有人在后街巷子里瞧见那东西,饿得皮包骨头不像样,鬼哭鬼号地迟早叫人打死了痛快!绾碧,你说是也不是?”
又有一个柔媚娇嫩的女声细细应了:“晴雯姐姐说的在理儿,牲畜毕竟是牲畜,哪懂得进退二字!”
林黛玉这个女子心细如尘更兼敏感多疑,况门外两个说的又这般没遮没拦,她眉头一皱,怎么听着竟像是变着法儿地挤兑环哥儿来了?这话多少难听,便是那天下一等一脾性好的人也要气炸了肺,又遑论从不愿使自己委屈的环兄弟!
不自禁的,林黛玉转头看向贾环。
但小少年脸上仍挂着那般淡而沉静的笑,衬着鬓边两支象牙点翠长簪越发肤白貌美,点漆长眸更兼了许多无情,竟直如一尊温润冰冷的羊脂玉像。
“环儿......”林黛玉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以何等立场去说,不由内有酸楚,眼含水色,竟是一时之间想起在这贾府内许多往事,有些痴了。
贾环拍了拍少女削瘦细弱的肩膀,只笑道:“林姐姐莫哭,叫人看见可是要说我不懂怜香惜玉了。我素知你与她情谊好,断不会撇了你的面子去,只是这其中道理却定要与她分说一二!”
话落,便也拉开帘子一步跨了出去。
莲香拿帕子替林黛玉细细抹了眼角儿,柔声劝道:“姑娘只管放宽心,我冷眼瞧着,哥儿大抵不过使晴雯姐姐吃个亏罢。您可不能弄伤了身子,否则以他的性儿,只怕我存下的那些好东西竟转瞬便要巴巴儿地进了碧纱橱!”
林黛玉立时破涕为笑,戳着她额头轻骂一句:“竟是这样小气,个贪心的东西!”
贾环倒也真没有什么与晴雯为难的意思,固然这个女子在他眼里是极不讨喜的,但那般悲惨狼藉的收场却足以弥补这一切使人不满意、不顺心。
现代红学家形容这个少女多以性情率真、嫉恶如仇等字眼,但在贾环眼中,却远不是那么回事儿!
生在这样的朝代这样的官邸,每个人每种身份都有不同的活法儿,无论从何种角度上来说,晴雯都是僭越了礼制伦理这道线的。晴雯不屑丫鬟仆妇私底下的勾当,更瞧不起身份低贱的赵姨娘之流,自己个儿卯足了劲要与三纲五常这头盘踞了千年的恶兽争斗,最后岂不得撞个头破血流乃至香消玉殒?
固然许多人说袭人阴险性柔,最爱使那些害人的手段,但这其中又岂非没有晴雯为人过于尖酸张狂的缘由?佛家常言因果报应,晴雯此流最后种种悲欢聚散,却是各有其的道理!
贾环瞧着面前显得颇有些盛气凌人的少女不由微微抿唇,笑含轻嘲。
自然,晴雯这个在红楼里赫赫有名的丫鬟生的是很好的,削肩膀儿,水蛇腰,更兼轮廓眼眉有林黛玉几分神韵,端的是个少见的美人儿胚子。
但光凭这一点和那个蠢物般的脑子,在这偌大的贾府吃穿不愁颐指气使些将将也够,但若是想搏个更好的身份地位却明摆着是个供人耍着玩儿逗着乐儿的可怜人了!
“哟,这不是环哥儿吗?这倒真是不好意思,您这屋子偏得很,又没有人来的,我竟走错了,原是要到个不识抬举的奴才那里训话的!”晴雯刻薄道,虽则稚嫩但已显出几分艳丽的脸孔上流露着一丝蔑笑。
贾环瞟了一眼她身侧的绾碧,眉眼漠然,几乎像盯着件死物:“这可是巧,你身侧那个丫头今早儿才从我这院里跑走的,我说怎许久不曾归的,原是来了一月还认不得路吗?夏生,你且去问琏二嫂子一句,她是什么心,竟送了个不知事的蠢东西来?这只不认路倒好,若是光不识得我环三爷处那便有说头了!”
绾碧被他说的脸色发青险些一口气儿上不来昏死过去,那厢晴雯面上也不好,咬着牙恨声道:“环哥儿这话可真真儿的难听,我常听人说那泼妇才有张剪刀嘴,今儿才算长了见识!”
贾环掠了掠鬓边碎发,眼尾细长,如盛着十里桃花千丈碧水,泠泠几分媚意:“我先前也只道人才懂得指桑骂槐出口成脏,原是想差了的,合该多谢晴雯姐姐使我此番明悟。以后行事,定也要避着那猫狗鱼鸟、长虫八脚,省的未出门便迎头被喷一脸脏水才好,姐姐说是也不是?”
晴雯一听这话火的嘴皮子都哆嗦起来,正待不遮不掩挑那最尖酸恶毒的话来骂这个不知好歹的庶子,冷不丁儿却看清楚了小少年那双眼。
那眼睛的形状与贾宝玉没有半点相似,细而极长,狭且微勾,含笑时如脉脉含情弯弯月,发怒时又娆娆寒光森森利,此刻,却浑似不沾半点情感地落在自个儿身上,那黑白分明比若玉石棋子的一双眼儿却没白的使她汗湿了内衫。
“你、你竟——”
“晴雯晴雯,可叫我好找,你竟躲在环儿处偷闲吗?”正在晴雯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时,门外走进一个红袍青靴的富贵公子哥儿,寒春二月的,已使着一柄檀香木雕人物通草扇,只光看他张敷粉儿脸上的许多精致美丽,不是贾宝玉又能有谁!
晴雯似松口气似的:“二爷,你怎么来了的?”
贾宝玉扇子一转,点了点身后的女孩儿之一:“紫鹃急急地要我来,我只当她请我去林妹妹处吃茶玩闹,忙换了衣裳跟来,却不想竟是一路越行越偏,到了环儿处。”
紫鹃低了头不敢多言,心里却添了几分计较。
她眼瞅着晴雯与贾环是要闹起来的,故而连解释都省了便拖着贾宝玉来,但见小院里又是风平浪静又是鸦雀无声,这不平白显得自个儿搬弄是非、小题大做了吗?她一时委屈几乎要哭出声来。
“环儿这屋子倒是好,离得远,清静无为。况那景致都是天生天成,我尤其爱了的,不比我那儿,成日介儿没个消停时!”贾宝玉绕了一圈,眼儿晶亮地赞叹道。
袭人一听这话便知要糟,果然对面贾环眼圈渐红,恨声道:“承蒙宝哥哥看得起此处,寒舍蓬荜,还请诸姐姐哥哥的往那热闹地方用饭玩去罢!”
说毕,竟是快跑着朝屋里冲去,布帘狠狠地晃动几下,带起簌簌春寒。
贾宝玉一时又恼又惊,袭人却一把按住他:“你待怎么的,还进去骂他吗?真个儿昏了头,竟是拿这等来说事儿,我回去再与你说。”
院内人渐渐散了去,林黛玉有心想去劝说几句,终是长叹口气,对莲香道:“你顾好环儿,想必他心里要难受死了。也是我的错,原不该叫那呆子来,他哪里是会说话的主儿!我——我先走了......”
莲香看着那在紫鹃搀扶下渐渐走远的芙蓉裙女孩儿,削瘦肩膀抖得厉害,想是又哭上了,只叹一口气,拍拍衣裳也进屋去了。
“走了?”小少年站在窗口,背影逆在微弱的天光里,披着霞色云彩,恍若飞仙。
莲香没好气道:“您不是瞧见了吗?我将她哄得好好的,你非招她,只怕回去还要落好一阵子泪!”
贾环嗤笑,转身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茶:“林姐姐很是该哭这么一场,好叫她看清那贾宝玉是甚么样人。他今日那话,喜爱者可说之天真烂漫、不通世事,可身在贵重人家又兼了嫡子嫡孙,哪有这样的资格?人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他如今整十了,竟还是这么个没轻没重没头没脑的蠢样子,如何能让我林姐姐百年幸福?还不及早早断了念干净!”
听到这处,莲香也不气了,替他续了茶,忙道:“这是奇了,我看那宝二爷平素最是和善爱笑不过,适才怎么混帐至此?你又说他与林姑娘日后有情,可府里还住着一位薛大姑娘,那可是金玉良缘呢,你竟猜了准了?”
贾环摇头,却也不再多言,只让她取了一只荷包并两个金馃子给紫鹃送去,自己随意捡了一册书在桌前静静看着。
“我瞧你半柱香有余,半页也不曾翻过去,心里藏事儿吗?”一室静默中,忽有一个冷漠低沉的男声响起,贾环心里舒一口气,只觉郁了这半日,竟是为等他来一般。
赫连扣施施然坐下了,卷起交领龙云纹宝蓝长袍的两截宽袖,撑在桌上听他讲话。
帝王的注意力并不全数集中在小少年清越柔和的语声上,更有一部分分在别处。
较之上元那日初见,贾环似有所长成,眉眼开了些,身量高了些,皮肤白了些,若说以前只是玉雪一团使人怜爱,现下已经有了许多使他作为一个男人心动之处!
少年冷情,赫连扣是知道的。相处数月,于他而言,贾环此种或许并不能称之为一般意义上的感情淡薄,而是他对于这整个世间种种人物是非皆没有太深刻的感觉,仿若......仿若随时能放手远离一样!
想到此节,赫连扣不由深深皱起眉来。
贾环立时停了嘴,涩然道:“你也觉得厌恶吧,我竟是、竟是......”
“环儿!”赫连扣低喝一声,小孩儿脸上浮起的那层阴霾使他心头一跳,见惯了他智珠在握算无遗策的得意模样儿,这反叫人忧虑得很!
“你一人胡乱想些什么!我不过是思及今日周文清又在朝上使我难堪才有些不愉,你当成什么了!”
贾环定定看他半晌,亦知赫连此番情状不是作伪,鼻尖一酸,竟有两行清泪顺着白玉似的脸蛋儿流下:“赫连、赫连,我心里......慌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