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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至开封府,十天便可到。一路行经直隶,乡间田野中也遭过轻重不一的水灾,虽然还时不时下些小雨,但水势已退,百姓重新修葺房屋,没有多少露宿郊外者。御史到处,各地长官必出城迎接,自然少不了美酒佳肴。出行十日,御史的人马已到黄河渡口。
当日风和浪小,天上压着棉花似的云。走了长路人马都有些倦意,丘胤明下了马车,远远望见河上有开封府的官船,看光景尚要等上一会儿。随从们嫌河岸上泥土肮脏,于是丘胤明便自己沿着河堤走了一段。黄河流经中原,河道渐宽,水流缓慢,常年累月泥沙积累,河床在过去的数百年里不知高出了多少,如今,两岸低矮的民居均在河面之下。刚经一场大水,泥瓦屋都被冲得不知去向,只有临时搭起的稻草棚。快到中午,筑堤的河工大多休息去了,茅棚里飘出淡淡的炊烟。丘胤明想走过去瞧一眼,但看见开封府的大船快靠岸了,只好往回走。
大船头上一名官员满脸焦急之色,刚铺好跳板,便急急奔上来,那官员抬头看见是位年轻的御史,愣了一下,赶忙向丘胤明躬身道:“下官巡河佥事范平,未能及时迎接御史大人,还望大人见谅。”丘胤明道:“不妨,我正好随便看了一下。公事在身,还是快点去府城吧。”“是。是。”范佥事答应道,“大人请上船。”
众人在船上吃了些便饭,上岸后便马不停蹄地向开封府城而去。从马车窗里向外看,被水冲过的土地混黄一片,小农庄里破屋残墙的,倒还勉强住着人。成群结队的河工背着土袋沙包在监工的驱使下缓慢前行。看他们的模样,或许是农民。土地荒废了,即使来年减免租税,日子也不能过。
从河边到府城,不过二十多里地,很快车外人声渐起。打开车门帘一看,已在府城门外。开封府尹张皋在城门等候,简单见礼之后,府衙的差役开锣喝道,引着御史的人马吹吹打打的开进城中。开封曾是北宋的都城,名胜古迹尚存不少。城里有不少藩王郡王的巨宅和许多大户人家,却都关门闭户的,街上也没有多少闲人。遭了那么重的水灾,有些死气沉沉也很自然,可怎么连要饭的都见不着?丘胤明很是不解。不久,马车在城东驿馆前停下。驿馆是座有些年岁的老花园,青砖乌瓦,内有回廊亭台,园外绿树环绕,真是一处僻静安逸的住所。很快安顿一番,便随张知府一同前往府衙。原来河南布政司的胡参议,李参议,以及邻近几位县令都在。众人见皇帝竟然派出一个素未听说过的青年官员前来充当钦差,多少有些疑虑,但表面上都不显露出来。丘胤明见众人无话,便不多谦让,坐上主位,单刀直入地问起治河的现状。
往年遇到洪灾,光靠当地的财力,遇上小灾小祸尚可搪塞过去,一旦发大水,还须由朝廷出资。但是自从前朝忙于应付与瓦剌国的征战,国库内的钱粮每年有大半都拨与军用,治河的事情自然松懈下来。说了这番前因后果,张知府面露难色道:“眼看着这水势一天也不见弱,我们这里也都已经入不敷出了呀。”旁边胡参议在一旁附和着点头说是。这时,坐在丘胤明身旁的李参议不紧不慢的道:“各位大人,慢慢来,这事情总有解决的办法。”丘胤明见他忽然说这么不痛不痒的话,自己一琢磨,这一路来开封,颠簸许久还没吃上一顿饭呢,自己到底阅历不深,还是装个样子,别让这些老官场们觉得自己就是个乳臭未干,只晓得认真办事的后生。于是轻轻咳了一声道:“张大人,李大人说的是。朝廷这次派我来,为的就是把这黄河的水患来个根治,至于修堤,赈灾的银两么…”他略顿了一下,眼角余光扫了一下众位在场的大人,“自然是愿意全力供给,关于这个,我们还得好好斟酌一番。各位大人以为如何?”张知府点头道:“这是当然。御史大人远道而来,我等未曾备得薄酒相待,实在是不周。我已经叫人在后花厅备下酒水便饭,蔽府简陋,请大人莫要见怪。”丘胤明微微一笑道:“有劳张大人了。”
众人客套一番,在花厅内落座,少顷,饭菜上桌。虽然时下河南正处大灾之中,可这桌上酒肉鸡鸭倒是一样也不少。席间丘胤明不经意地瞥了众人几眼,张知府一脸不安,胡参议面无表情,只顾吃饭,李参议一副不是很乐意的样子。一会儿工夫下来丘胤明就注意到了,张知府想必心急如焚,而另两人则不相信一个刚出道的官员能够根治黄河水患。想到这里,他心里几分沉重,此次不能出一点差错。看着身边其他的地方官员们,想必不久前的贪污大案令众人心有余悸,这会儿毕恭毕敬,也不知是真的还是在敷衍自己。他心里明白这是自己踏入官场以来第一次货真价实的考验,必要步步留神,治洪水是其一,还得把这些老爷们哄得服服帖帖,看来得花尽心思。
席间,丘胤明问起了染病在身的按察使莫宗论。说是原本好好的,自从两月前就病倒了,一直在家休养,也不见人,有些奇怪。
酒过三巡,丘胤明假装困了,众位大人劝他回驿馆休息。临走前,丘胤明问张知府道:“早上路过黄河边时,看河工们井井有条,这些日子到底是谁在管理河防啊?”张知府道:“哦,就是早上去河边迎接大人的巡河佥事范平。这个人治河多年了,经验丰富。”丘胤明“哦”了一声,打了个哈欠,对诸位大人道:“众位若有空,先商量一下这回治河,赈灾大概要用去多少银两,我们明天在再细谈。”“那丘大人好好歇息,若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告诉我便是。”张知府和气地说道。丘胤明点头道:“众位大人慢慢谈,丘某先告辞了。”环视一眼,便起身回了馆驿,随后即刻写了拜帖一封,差人送到按察使府上。
上灯时分,仆人们以为钦差大人劳累,正要将晚饭送到丘胤明的房里,却见他穿戴整齐地出来,吩咐道:“快去备车,我要去拜访按察使莫大人。”
马车穿过大半个开封城,丘胤明在车里琢磨着:莫宗伦是这里的重要官员,早些递了拜帖,却被告知他仍旧卧床不起,且去看看他病得如何。正在思量间,只觉车停了。下车一看,莫大人的宅邸有些年岁了,冷冷清清。随从敲了好一会儿门,才有个青衣家人慢慢打开门,一见是刚来的御史,惊了一下,赶紧跑去报告老爷。丘胤明一行来到正厅,厅里灯光暗淡,桌几上有淡淡的灰尘,看来很久没有客人来访了。
一会儿,有个老头儿从里面出来,自称管家,老头儿道:“老爷染病在身,正在内室卧床休养,实在不便起身。御史大人若不嫌弃,请到内室看茶,老爷让我给大人道歉在先,大人你看……”丘胤明想了想对随从们道:“你们就在这里等等,我去去就来。”随老管家向内院里走去。
一路行经庭院,青砖白墙,朴实无华。老管家将他带至一间点着蜡烛的内室,向里间床上卧着的人道:“老爷,御史大人来了。”帐子里的人咳了几声说道:“快给御史大人上茶…咳,咳。”说完颤颤巍巍地欲起身。丘胤明作礼道:“不必了,莫大人,下官只是来探望一下,说几句话就走。”于是走近床榻。老管家立刻拿来椅子。丘胤明坐下,见床上之人四十来岁,面容清瘦,额头上绑着条绢子,双目微睁,一脸病痛之相。可是却面色红润,双唇润泽,呼吸均匀,怎么看也不是个重病之人。
丘胤明道:“莫大人,下官此次奉圣上之命,前来整治河防,有些事想向大人请教。”
莫宗伦道:“请教不敢当,大人有何疑问请尽告知。”
丘胤明微笑道:“不瞒你说,治理河防我还是第一次,沿路看来水患严重,身旁没有得力的助手,要在入冬之前将河防修缮,并恢复农田耕作,实在是有些力不从心。大人久居此地,想必对这些地方官员了解得比我清楚,不知有谁最擅长治水?”
莫宗伦一听此言,点点头,道:“大人太谦虚了。我对治水也是个门外汉。不过倒是有一个人,大人不妨去请教他。开封府的巡河佥事范平,此人兢兢业业在河堤上干了多年,治河的事全是靠他。”说完又掩面咳了起来。
丘胤明起身道:“大人有病在身,我不便久留。请大人好生修养。不过……”丘胤明又道:“丘某此番只是为治水而来,别无他意。莫大人,”他一双凌厉的眼神射向床上的病人道:“这装病又是为何?难道是想逃避什么吗?”
莫宗伦哑然,抬眼见丘胤明冷着脸,目光如刀,一激灵,从床上直直坐起,道:“丘大人!我……”叹了口气道:“请听我向你解释吧。”
这时老管家正好端着茶从门外进来。一见这番情状,手一抖,茶碗差点掉在地上。丘胤明欠身道:“不必如此,我们好好坐下来,大人请慢慢说。”心中暗暗嘘了一口气,其实他并不确定莫宗伦是否在装病,只是赌上一次,没想到竟给他说中了。看来这河南的案子还不小,惹得按察使都不敢见人。
既然装病的事实已经被识破,莫宗伦也不好再推辞隐瞒什么了,穿戴整齐,将丘胤明请到书房,叫老管家重新砌茶,将事情前后原委向他一一道来。原来河南布政使三四年来苛扣河防征银与民工的工钱,并且每年从农民手中收取两三倍的捐税,从中得来暴利,若只是在当地官员中瓜分还是事小,可是按察使衙门的探子却发现当地的华通镖局每半年都会秘密地向京城运送金银和贵重宝物。莫宗伦总觉得这其中的原由不简单,枉加追查只恐惹祸上身。贪污案事发后,他见朝廷派来了吏部尚书王文,于是索性装病,这样不管查出什么,自己总不会扯上关系。结果王文也只是收缴了赃银便回朝复任了,可莫宗伦老是觉得送往京城的官银与朝中的大人物有关,既然连王文也没有查出端倪,自己更不好出来说什么。所以,这回朝廷紧接着又派来个御史,索性装病装到底了。
丘胤明仔细听完了莫宗伦的叙述,渐渐品出了其中的蹊跷之处。心想,他既然已经知道了那么多,恐怕多半也知道这些官银送到了谁那里。可转念一想,自己离京前樊瑛再三叮嘱不要对贪污的案子再三追查。他看了一眼只说了一会儿话就满头大汗的莫宗伦,心中非常明白,这京城的大人物十有八九就是曹公公。唉,即使逼着他说出来,自己又能够怎么样?于是起身道:“莫大人,这些过去的事情,你就不要再去追究了。我今天只是来探望你的病情,大人且宽心。”莫大人抬头看着这位年轻的御史,见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恐怕这人年轻气盛,难不成是想自己去查?连忙道:“丘大人,你……”话要出口,却不知怎么说。丘胤明道:“莫大人,下官这次来只是来治河,对其他不感兴趣。这也不早了,先行告辞。多有打扰,请大人早点歇息吧。”说完告辞而去。莫宗伦对着门口看了好一会儿,脸上阴晴不定,良久,长叹一口气。
丘胤明回到驿馆,随便吃了些点心,卧于榻上思绪翻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