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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早点,两人在街口道别,丘胤明自出北门,向当地百姓打听了一下,原来北山亦名金华山。山中多幽壑深洞,林木葱荣,有双龙,冰壶,朝真三洞合称道教第三十六洞天,风景怡人。又有宋代重新修复的江南名观赤松宫,金华观便是赤松宫的附属,历代名人常过此山游赏。山在城外不远,林中鸟语婉然,松风阵阵。时辰尚早,大约集会的人等还未登临,丘胤明漫步山间小道,心旷神怡,不久便望见青松掩映中坐落于山腰的金华观,观中古钟声传出很远,他信步走去。
金华观方形院落,山门半开,几名青衣道人在打扫庭院。丘胤明走进山门,此时观中道士早已作完早课,三清殿中只有两三名小道在摆放香烛,另有零散的几个香客。观中地方不大,后门外倒是好大一片卧龙松。丘胤明寻着风吹松针沙沙的声响走出后门,果然一派仙家之气,难怪林东方说到那个‘黄大仙’。几十棵百年之久的古松龙盘于山坡之间,一条青石小径通向山顶。小径两旁树影缠结,松果满地,古树错杂间芳菌香草点缀,望之令人忘却山外已渐入深秋。丘胤明不知不觉岔出石径,步入松林。
走了约摸数丈,忽听身后有人踏草而来。回头一看,一名五十多岁文士模样的人迎面走来。这文士身形瘦长,颇有风骨,头戴方巾,身着浅色宽大便服,脚下云履,三股长须随风微动。身后数步远一名青衣书童手捧一只陶盅端立。丘胤明和那文士打了个照面,遂微微点头致意。谁知那文士竟走上前来,微笑向他作揖道:“公子雅兴。”丘胤明这时看清了他的容貌,此人双目炯炯,看来内力深厚,不知何方高人,但见他面容和善,也作揖道:“这位先生,有何指教?”
文士道:“在下祁慕田。我看公子气质高峻,不似常人。隐约想起一位故人。”
丘胤明微笑道:“晚生不敢当。”
祁慕田道:“公子可是为了今日金华山聚会而来?”
丘胤明料想祁慕田定是位江湖人物,便道:“和先生来意相同。”
祁慕田“哈哈”一笑道:“这等闲事我如今已不感兴趣了。路过此地,见松果甚好,来采些晚上煮茶。公子可有兴趣品茶?”
丘胤明道:“晚生方才冒昧了。听先生话语,想必也曾是江湖中人。这次实为一小友相邀,一同去观看。我并非江湖人,路过此地,凑热闹罢了。今早方听说有当今武林正派之首前来,好奇而已。先生可知道这个人?”
祁慕田几分意外,“哦?公子未听说过他?”微捋胡须道:“他多年前是叱诧风云的人物啊。功成名就,便很少出门了。听说最近常常出面调停纠纷,虽然威信颇高,实则明哲保身而已。”转而又道:“不瞒你说,我方才见你,便有一见如故之感。公子贵姓?”
丘胤明道:“晚生丘胤明。”
祁慕田脸色微变,叹道:“啊呀。我的那位故人也姓丘!”仔细端详了他又道:“恕我冒昧,公子父母可健在?”丘胤明诧异了一下,道:“父母均早亡。”祁慕田又盯着他看了片刻道:“公子今晚可有空?”丘胤明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但心想,他如此看我定有原因,何不弄清楚。便道:“有空。先生有何建议?”祁慕田又恢复了常态,微笑道:“我就在这观里落脚,想请公子晚上来共品松子茶。到时我让小五来门口接你。”丘胤明点头道:“我自当赴约。”
祁慕田道:“一言为定。”说罢便带着书童缓缓踱步而去。
丘胤明疑惑了半晌,想不出所以。索性沿小路回到观中,吃了些斋饭,便走出前门。这时日已中天,山道上陆续有人上来,三教九流,看得出有不少习武的人。丘胤明在山门口一块石头上坐着等林东方。不多时,山径之中见一黄衫人向他摇手,正是林东方。林东方走至观前,开口道:“丘兄久等了。城里镖局开业不久,真是事物纷杂,好不容易料理完了,山中好景也没空欣赏。”
丘胤明道:“你看,这些人大概都是冲着聚会去的。”正说着,山道上走上来两个大汉,远远便对林东方作揖道:“林少侠!好久不见!”林东方回头一看,便笑着答道:“王家兄弟,你们也路过?”大汉中一人道:“正是。林少侠前日仗义相助,我们兄弟有机会一定登门拜谢。”林东方道:“大哥言重了。”
客套一番,待两大汉先行离去后,林东方对丘胤明道:“唉,真麻烦。幸好有人告诉我一个好地方。来,我们快走。”丘胤明不知道他有什么花样,跟着他岔出上山的主路,沿一条小径绕过松林,又往上不远,隐约看到前面有片空旷处,已聚集了几十个人。林东方指了指林间的一块大石头道:“这里好。”回头对丘胤明笑了笑,“幸亏找到了。”二人在大石头顶端席地而坐。丘胤明环顾四周,这石头周围都是古树藤蔓,甚为隐蔽。方才见林东方和人客套,丘胤明猜想,那边几十个人中肯定还有认识林东方的人,他一定是懒得和他们参合,原来他真是年少有为,于是心里不由得敬佩三分。
坐在石头顶端,虽然说话声被风吹散了不少,前面几十人面容却看得很清楚。林东方一一给丘胤明指点说得上名的人物。
“看那个富商模样的,他是宁波船王余老爷子,曾几次率众人扫荡海寇,为朝廷立了大功。身边是他的管家,是个少林俗家弟子,听说一路罗汉棍很有两下子。那边是温州顾家的人。看那个穿绛红褂子的是顾老爷子的弟弟。听说顾家与扶桑人做一笔珍珠生意,余家认定他们私通海寇,横加干涉,顾家少爷一怒之下火烧了余家的一所船坞,却被打得差点丧命,顾老爷子也因此一气得病,于是便纠缠不清起来......”
丘胤明一面听着林东方说故事,一面随意打量着这些人的行为举止。
不多时,只见主道上有一行人前来,人群向两边散去,让出一条道来。林东方兴奋道:“快看快看。来了。最前面那个穿白衣服的人就是当今武林泰斗,杭州问剑阁主人,白孟扬。”
丘胤明全身兀地一紧。
林东方还没觉到他的异样,接着说道:“他总是身着素服,剑法如神。据说他那把宝剑是西域名师所铸,削铁如泥。我小的时候,他曾经来我家做过客,演示过他的剑术,的确快猛如惊龙,绵密如细雨。还指点过我几招呢。”
可丘胤明并没听见林东方在说什么。他此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个气宇轩昂,一脸正气的领袖人物就是在他八岁那年将母亲逼上绝路的白衣剑客,母亲的师兄!那个夜晚的恐惧与绝望虽已经随着时间淡却,但记忆里那火光中的剑影,母亲死而不倒的身影,还有那个白衣剑客给自己的最后一瞥,却仍旧如同昨日般清晰。
林东方不经意地转头看了一眼丘胤明,却见他目聚寒光,双眉紧锁,便轻声道:“丘兄?”丘胤明眨了几下眼睛,低声道:“那,白孟扬是个什么样的人哪?”
“哦,他可是武林中公认的大好人。他家的狮峰龙井茶园闻名江南,问剑阁更是武林中最有名头的地方。此人乐善好施,谁有什么难处都能去找他,无论贫富贵贱。这些年里出面解决了许多恩怨纷争,化解许多血腥仇杀。可就是有那么点古板。我爷爷不喜欢他,说他满肚子程朱礼教。其实我也不太喜欢他。不过江湖中什么事,他出面多半凑效。”
丘胤明此时脑中翻江倒海。想起了当初被无为从海滩上救起,带到道长的竹楼后,道长本不愿收留他,可无意中听闻了母亲的名字便改变了主意。后来屡屡教导他,为人要重恩轻仇,临行时又再三叮嘱他,莫管江湖事。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众人都与母亲为敌?他真想冲过去当面向那个白衣剑客问清楚!可是......他这才明白,原来上官鸿道长早就知道,他这个仇是报不得的。顿时悲如潮涌。丘胤明咬紧牙关低头闭上双眼。
林东方说了半天,不听丘胤明回应,转过头来,却见他面色如铁,额头上微微冒着汗,轻声道:“丘兄,你怎么啦?”
丘胤明赶紧强压心事,抬起头缓缓道:“林贤弟,我想独自去林中坐一会儿。”
林东方见他神色僵硬,点头道:“那我到金华观等你?”
丘胤明摇摇头,站起身道:“我要晚一点回去,你先回城吧。”随后径自慢慢走开去。林东方凝视着他的背影细想了一番,自己点点头。
丘胤明独坐卧龙松冈垂首沉吟。他相信林东方所言,白孟扬是个正人君子。他也信任道长的教导。可母亲是个多么优秀而善良的人啊!这时他又想起小时候和母亲在山里隐居时,母亲常常教导他,为人要正直守信,要乐意帮助弱小。母亲从不偷盗,自家穷,却还常接济别人,空闲时教附近猎户的小孩读书。一次临近山头猎户家老母病重,母亲背着她走几天的山路出去找大夫。附近的山里人都喜欢她。可这样的生活自从那一次,母亲去救治了一个重伤的江湖人,被人认出后便从此改变。那人非但不报恩,还引来众人索要那本破书。母亲武功极好,却不让他习武,只教他读书,她曾说,希望他将来能走上科举入仕的路,那样她就安心了。
天色渐渐晚了下来,想必余家与顾家的误会已经了结,是该去会会祁先生的时候了。丘胤明隐约感觉那个祁先生好像知道什么。他立起身,拂去肩头被风吹落的松针,慢慢向金华观走去。
观中青烟徐上,后门口一盏微黄小灯莹莹而闪,祁先生果然让小五来接他了。丘胤明感到一身疲惫,快步迎上前去。方才那个书童笑盈盈地朝他一躬道:“丘公子,我家先生在厢房恭候。请随我来。”丘胤明说了声:“有劳。”便跟随书童走进观中,转过几处房屋,穿过一扇小园门,来到一间客厅。只听书童向里喊道:“先生,丘公子到了。”厅旁脚步声响,祁先生随声而到,笑道:“丘公子果然是有信之人,请进请进。”这时书童已经走开,丘胤明随祁慕田走进厅边厢房。一阵沉香味扑面而来,令人神清心舒。淡淡的橙色灯光驱走了秋夜的凉气。两人在窗边木椅中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