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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统十一年四月,暹罗国首府大城。
雨季刚刚来临,不久前一场急雨带来久违的清凉气息,黄昏将临,天边忽然透出几缕淡淡的夕照,昭批耶河日渐充盈的水波荡漾出金色涟漪,远处,大城之中巍巍矗立的上百座金顶佛塔此时显得无比瑰丽而庄严。
河面上千帆争渡,熙熙攘攘的船流之中,两支大明福州制造的大船正慢慢驶近港口,引来其他船上人们羡慕的目光。为首的船头一名十四五岁,脸颊清瘦,眉目端方的少年正端坐在舱顶的平台之上。少年人一身古铜色的肌肤,四肢修长紧实,此时正一动不动地瞭望着远方,似在想心事。
“小丘,你还在这里发呆啊。我们到了,准备下船了。”甲板上走来一个二十岁上下,大食人模样的青年,笑着对丘胤明招呼,正是哈桑。
丘胤明回过神来,朝他一笑,从舱顶跳了下来,道:“今天是卫塞节。一会儿有热闹看了。”
哈桑道:“这还是托了你们的福。这大城里面,除了大明的商人,其他外族人都进不去呢。”
二人谈笑间,两支船已靠上了岸。收拾一番,一行四十来人,租了十头大象,载着货物,在天色刚刚暗下不久后进入了这南洋最华美的王城。大城的内城仅供皇室贵族以及富商名流居住,一般的外族和平民是进不去的。他们以前也来过,不过这次最凑巧,赶上了节日。在一家客栈落脚后,众人便三三两两结伙而出。
此时距丘胤明刚跟了铁岩已有近五个年头,团伙的生意比起当时发达了许多。当年从泉州贩运那批火铳去吕宋的时候,被合伙人马宝才家的船队领头出卖,吃了点亏。幸好对头只不过是黑鲨里面的一个小头目,收了船队领头的好处帮他除掉主人家,顺便想抢一票,结果被铁岩他们一举消灭。马宝才对铁岩感激不尽,从此后每每出高价请他们护送马家的商船,而且也成了走私生意上的长期合伙人。铁岩一众在苏禄安营扎寨,买了新船,逐渐又招募了百来名水手,频频来往于广州,吕宋,苏禄,暹罗,和马六甲。几年来声势不断壮大,曾多次与黑鲨的船队交战,最终在数月之前和黑鲨大头领辛加于马六甲海峡南面大势火并,血战一天一夜,将黑鲨团伙彻底铲除。自此南洋商路上少了一大祸害。
哈桑多年来最大的愿望便是有朝一日,能攒下足够的钱,买一艘船,自组商队回到巴格达的老家。如今这个愿望终于实现了。这次,丘胤明和林祥正是要送哈桑和阿里至马六甲,与他们告别后经占城贩运一些沉香木至广州。途径暹罗正好再做一笔生意。
节日的夜晚,城市被鲜花和烛火装点得如同仙境一般,湿润的空气里飘散着茉莉,玫瑰,百合及无数不知名鲜花的香气,混合着数百座大小佛寺里飘出的香油烛火气息,带来无比祥和之意。相传,佛祖释迦牟尼出生,成道,和涅磐均在四月的月圆之夜,南洋诸国笃信佛教者在这一天都要做大法事,敬佛,斋僧,热闹非凡。入夜后,尚有众多僧人和信徒手持莲花和烛火步行在城中的大街小巷。在暹罗,举国上下都是忠实的佛教信徒,于是大城的卫塞节在南洋诸国中素来是最为隆重瞩目的盛会。丘胤明,哈桑,阿里和林祥四个人这时正坐在闹市中的一家饭馆,一面享用暹罗国风味独特的美食,一面看热闹。街那头正浩浩荡荡走来一众僧侣,簇拥着一尊由白象驮着的金佛,颂经声传出很远,街边民众纷纷将手中的鲜花撒向佛像。
哈桑感叹道:“啊,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再回来看看。我会很想念这里的食物的。”
林祥笑道:“我看你最想念的还是酒吧。哈哈。”
哈桑和阿里是穆斯林,本不饮酒,可跟随铁岩的这些年里,入乡随俗,起先有些顾虑,后来便也半推半就地喝上了。哈桑是丘胤明最好的朋友,想到不久后就要送别,丘胤明心底很是舍不得。在团伙里头,除了铁岩,他觉得最可靠的头领就是林祥了。这个山东大汉心直口快,为人也厚道,和他一起出海心里总觉得比较轻松。丘胤明挺喜欢暹罗这个地方,除了东西好吃外,还有一个更大的诱惑。
吃饱了肚子,林祥带着几个手下去和当地的买家会面,而丘胤明,哈桑和阿里三人便迫不及待地出了大城,到河边雇了支小船和一个当地的小贩做翻译,摆渡来到昭批耶河的对岸。
一脚踏上对岸,眼前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这里是大城外最大的贸易市场,狭窄的街市两边满是店铺摊位,讲究一些的用竹木搭起顶篷和墙壁,简陋的就是露天草席,人声鼎沸,夹杂着足有数十种各地方言的叫卖声和讨价还价声,牲口的叫声此起彼伏,纷乱嘈杂。季节尚早,还未有大批从大明,印度,或是更遥远的波斯和大食来的客商,市集上交易的大多是南洋诸岛的人。满眼望见,马鲁古的丁香,班达和苏门答腊的胡椒,爪哇的猪,牛,羊,和咸肉,吕宋的糖和烟叶,还有不知哪里来的短刀,斧头,首饰,布匹,以及各式日常用品。不时还有人因为讲价不合而动起手脚,一片鸡飞狗跳。沿街多有摊贩兜售鲜果,烤鱼,炒饭,米粉,烟熏火燎,地上四散着瓜皮果壳,空气里弥漫着香料味道和汗味油味,很难让人相信,这里和方才那繁花似锦,金碧辉煌的内城仅一河之隔。
穿过了市场,便是外城下层民众聚居之处。三人熟门熟路地绕过几条小巷,前面灯火明亮,人头攒动之处便是他们今晚的目的地。尚未走近,耳边便传来了无数人兴奋的叫声和间或响起的鼓声,铜锣声,助威呐喊声。
这里就是暹罗国都城最大的拳术擂台赌场,每晚都聚集了来自各地的拳手和聚赌的民众,通宵达旦,少则数百,多则上千人围观。原来,南洋一带自古民风彪悍,好勇斗狠,习拳者极多,而民众又好赌成风,于是当地便有豪霸开出场地,设立擂台赌场,吸引来往大城的各路拳手和赌徒。自从两年前偶尔发现这个地方,每次路过暹罗国大城的时候,丘胤明必定会到这里。
当年初到吕宋时的经历,在他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当时弱小,稍不留神就只有任人宰割的份。活下去的念头就是他唯一的救命绳索,于是拼命地发奋练武,加之上天似乎也眷顾,才活到了今天。如今团伙里所有人对他刮目相看,而期间各种难以名状之苦,只教人不堪回首。
不出海的时候,生活很乏味。每天清晨独自背上沙袋在河滩和山丘之间往返奔跑,而后是更加枯燥的踢打树桩,除此之外才是跟铁岩学习拳法,刀法,以及每晚的打坐吐纳。练功之余,唯一的消遣便是哈桑那一箱子书。哈桑生性懒散,虽然嘴上说着要学习中华典籍,可实际上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那些书多数都只有丘胤明光顾。这些年,把这箱五花八门的书籍都看完之后,书中说的东西很多他都无法体会,以至每每令人有些苦恼和丧气。原本很清楚的心境也越来越迷茫起来,难道人生下来就只是为了像飞禽走兽一般活下去而已么?郁闷或烦躁的时候,只能再去练功,即使累得浑身散架,晚上至少能睡个安稳的觉。
两年前,第一次站在这个擂台上的时候,面对面目凶恶的对手,丘胤明还稍稍有些怯场。可当他接连打败了三个对手之后,取而代之的便是一种难以言状的兴奋和快乐。即使那天他以被打断一根肋骨而收场,那种热血沸腾的感觉让人很快便忘记了身体上的痛苦,过后竟是回味无穷。之后每次路过暹罗,都会和哈桑一起来这里。哈桑这几年越来越像个商人,对练武械斗兴趣泛泛,但每次必前来为他助威并出资下注。随着丘胤明武艺精进,他们每次都能赚回几十或上百倍的银钱。
这时,擂台上已经打过好多场了。这个赌场是露天的,周围用竹篱笆围出一块很大的空地,门口有人把守,付了入场费便可进去下注了。擂台也很简陋,就是一块两丈见方的平地,四周用石灰粉划出边界。将要上场的拳手们就坐在圈外,参赌的人照入场费的高低坐在离擂台或近或远的地方。若是不愿出钱入场,就站在篱笆外面看。今夜月明风清,赌场早已是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山人海。
哈桑穿得讲究,一身杭州丝绸,一入场便受到了赌场主人的热情招待,茶水鲜果不断。早先上场的拳手都不强悍,一般说来,等到夜晚过半,剩下的擂主才是狠角色。这时,台上两个精壮的拳手正在进行着最后的决胜,其中一个脸上已经挂彩,鲜血混着汗水从眉梢沿着脸颊滴下,半边脸都是红的。场面愈是惨烈,观战的人就愈加兴奋,挥拳呐喊,唾沫横飞。
哈桑有些紧张地道:“下一场该你了。说实话,你每次上这里来,我都挺害怕的。”丘胤明咧嘴微微一笑,道:“你怎么越来越怕死了?放心吧。今天肯定好好赚一笔。”
忽听四周哗然,原来台上一个拳手被对方一肘打得晕了过去,胜利者得到了观众的一片欢呼,赌赢了的人幸喜若狂,输了的破口大骂,好不热闹。哈桑将一碗水递到丘胤明嘴边,道:“上吧。我赌你不到五个回合把他打趴下。”丘胤明凑过去喝了一口,点头道:“好,你数着。”
锣鼓声再次响起,赌场庄家开始介绍上场挑战擂主的新拳手。丘胤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见周围的观众交头接耳,很多人看着他摇头,想必是看他年纪小,不看好。擂主也在打量他,一脸不屑。少顷,赌众下注完毕,只听得三声铜锣声响,较量开始了。
当年为了尽快练得制敌死命的身手,丘胤明在跟随铁岩的头两三年里,练习了暹罗拳法。暹罗自古战乱频繁,当地人创造了一种技法简单但极为凶猛的技击之术,可令人身如利器,招招致命。近两年,铁岩开始教他少林擒拿,他的身手突飞猛进。这时,对手并不主动进攻,反而挑衅地向他做了个手势。场外有人也开始起哄。人声方起,对手也尚未摆出架势之际,只见丘胤明已然一个箭步贴身上前。
人群之中爆发出一阵惊呼,方才还趾高气扬的擂主,才三招便被这个清瘦少年一脚踢出了场外,躺在地上爬不起来了,随即便传来了赌输者大呼小叫的哀叹声。丘胤明朝哈桑看看,见他正得意洋洋地收钱呢。
接下来一连五场,都以丘胤明完胜告终。已近深夜,擂台场内仍旧热火朝天,许多人已经喝得醉醺醺的,场外不时有醉汉扭打在一起。此时丘胤明浑身是汗,坐在场边稍事休息,阿里一边给他削芒果,一边乐呵呵地道:“又发财了。你们说我们明天去哪儿消遣消遣?”
话还没说完,忽听得那边传来一阵骂骂咧咧的声音,众人看去,只见几名大汉将坐在前排的几个观擂者推搡开去,径自座下,挥手招来庄家,叽里咕噜说几句不知什么话。看上去那几人好像出手阔绰,庄家点头哈腰。丘胤明正琢磨着这些人从何而来,一名好似领头的大汉扬手指了指他,其余几个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一人跳入场中,看来是挑战者。
来者黑乎乎的,一身横肉,有几分印度人模样。这时哈桑凑过来道:“翻译说了,这几个是占城来的,好像是婆罗门,倒是少见呢。看他们人多气盛的,小心点。”丘胤明点头道:“再战一场,打完我们就回去。”
铜锣声过,二人对峙于场中。四周的人伸长了脖子,说话声都小了下来。黑大汉低吼一声迎面扑将过来,气势汹汹。丘胤明亦不敢怠慢,略微低下身形,敛气凝神看他如何来攻。那大汉近前来猛一拳打向他面门,丘胤明刚刚侧身避过,却不料那大汉很是灵活,拳锋未收,便骤沉一肩,大手向他腰间抓来。丘胤明急忙连退两步,随即一连几脚猛踢大汉的脑门。大汉一时急于招架,倒也被他逼退了数步。场外观者连连叫好。丘胤明此时心知那大汉下盘极稳,身体沉重,比气力自己肯定及不过他,于是专照着头打。果然,那大汉在他一阵密不透风的攻击之下渐落下风,被逼到了场边。这时,丘胤明看准一个空档,突然低下身子撩出一脚,趁大汉站立不稳的一刹那,抡起一拳结结实实地打中了他下巴。顿时打得大汉眼冒金星,一屁股坐在地上,正跌在他几个同伙的面前。
四周一片欢呼。丘胤明朝众人拱拱手,便走向一边,准备收场。岂知,身后传来一声吼,那人用极为生硬的汉话道:“不得走!再和我打!”丘胤明回头一看,那伙婆罗门里面看似领头的此时正凶神恶煞地指着自己的鼻子。
这时,阿里从场边跑了上来,也指着那婆罗门的鼻子,道:“说好不打了。认赌服输!”
庄家见状,亦跑上前来劝解。那婆罗门大汉根本不听,挥手将庄家推到一边,横眉怒目地说道:“不打,不走!”身后另几个大汉也一齐立了起来,看样子是要动手了。这时,场边有些人见状不妙秒,一开始纷纷四散。
阿里不甘示弱,不顾哈桑在身后阻拦,朝那大汉吼道:“怕了你们不成!来啊!”这一嚷正合了婆罗门大汉的意思。那大汉一个巴掌便扇了过来,和哈桑扭到了一起。见头头打起来了,余下几名大汉也凑了上来。哈桑见状,又急又气,脱了袍子冲上前来,喊道:“你们这帮鸟人!太不像话了!找打!”丘胤明一连打了大半夜的擂台,刚想歇口气却遇上了这档事,也只好硬着头皮继续上。一时间数人混战一处,把擂台边的草棚竹篱打得东倒西歪。赌客看客们慌忙散去。赌场的数名打手见这情况也不知如何是好。
只见这边,阿里一拳打中了一个婆罗门的鼻子,顿时像开了花一般鲜血直流。婆罗门领头的见状,大叫一声,“唰”地一下拔出了背上的短刀,其余大汉一看,亦纷纷拔出了兵刃。哈桑跳了开去,拔出佩刀,对阿里和丘胤明道:“他们人多。我们速战速走!”阿里“呸”了一声,也拔出腰间弯刀,道:“我们也有刀。”丘胤明瞪了他一眼,道:“大叔,别逞强了。招呼两下快走吧。”说罢对哈桑点点头。
婆罗门领头大汉对众手下说了一句,那群人挥着武器张牙舞爪地围了过来。丘胤明本没想到会有这等状况,出来时并未带刀,眼下只能试着去夺一把刀来。可这空手夺刀的本事还从未曾练习过。见对手已挥刀砍了过来,没时间想太多了,稍稍定神,看准了一个身手较为蹩脚的大汉,一鼓作气使出了新学不久的空手夺刃招术。虽然还不能运用自如,但对付这个大汉倒是刚好足够,数个回合之后,丘胤明牢牢扣住了那大汉的脉门。大汉吃痛,手中短刀落地。丘胤明一脚将他踢开,操起短刀,可刚回头却正好迎上了那个领头的。
领头大汉一刀劈来,丘胤明虽然跳了开去,可左臂还是被刀尖带过,拉出一道数寸长的口子。可这时根他根本觉不出疼痛来,深吸一口气,抬头狠狠地盯牢了对手的眼睛,挺刀而上。当年铁岩说的的确没错,一有气势,二不怕死,武艺就自然高了三分。这时,丘胤明任凭左手的鲜血不停滴落在地上,恁是把手中的短刀使得虎虎生风,将领头大汉的气焰完全压了下去,最后一刀,竟生生将大汉左手的四个手指一齐削落。
这时只听哈桑喊道:“我们快走。”丘胤明转眼一看,哈桑和阿里也逼退了其余的婆罗门大汉,于是即刻后退,点头道:“走!”三人拔腿就朝来时的路上飞奔而去。方才雇的翻译早就跑得没影了。幸好河边尚有船家。三人一阵手势,总算是坐上渡船,朝河对岸的内城而去。
松了一口气,这时手上的伤口果然火辣辣地痛了起来,方才操刀的手也顿觉酸软,丘胤明歪着头坐在船板上,累得不想说话。哈桑撕了条衣襟帮他包扎伤口,一面道:“好险。小丘,下回别来这地方了。”丘胤明微微点头,朝哈桑笑笑道:“不来就不来。”哈桑又道:“你刚才砍了那个婆罗门的手,他叫得可真惨,亏得我们跑得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