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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婆婆的坟并不像村子里的其他过世的人一样修在山坡上,而是修在一个小山坡的脚下,正对着一片颇为贫瘠的土地。
坟是新坟,坟头上的杂草并不多,没有谁来拜祭过的痕迹。
坟边种着一棵不小的桑树,显然已经有些年头了。枝头有小片小片、嫩绿的桑叶正在生发,长势看起来还不错。
有福扬着小脸,盯着桑枝看,嘴里喃喃:“可惜没人修剪,否则会长得更好的。”
说完之后,呀的一声反应过来,连忙伸出小手去捂嘴。
顾长庚听到了有福的话,不过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摸了摸有福的头,轻声说道:“没关系的,记得不要在别人面前说这些就好。走吧,我们去给你孟婆婆烧纸。”
“嗯,好。”有福眨巴了一下眼睛,随后点了头,开口应道。
顾长庚把祭品摆在坟台上放好,撕(不是撕碎,是撕开)了几张火纸,又拿火石把火纸点燃,等火纸彻底燃起来了,这才递给有福一叠打过戳的火纸。
有福乖乖的跪在坟台前面烧纸,一边烧,一边念叨:“孟婆婆,阿爷说这些钱是用来在阴曹地府花销的,有福给您多烧一点,您拿来买好吃的,还有好看的衣服,也多买一点,千万别饿着、冻着了……”
乖乖巧巧的小女娃,一本正经的说着这些话,一点别扭的感觉都没有。
钱纸燃得极好,寥寥青烟直直的指着天上,钱纸灰却仿佛小蝴蝶一般,四下飞舞,沾了有福一头,一身。
按照老辈人的说法,这是收到钱的亡魂觉得欢喜。
“你孟婆婆看到你来祭拜她,心里高兴呢,多烧点。”顾长庚一边说,一边把手中拿着的香点燃,然后递给有福:“来,把香插了,小心别烫着手了。”
“嗯,好的。”有福把手上剩下的几张火纸全投到正在燃着的火纸堆上,接过顾长庚递给她的香,拿在手上,似模似样的拜了三拜,然后俯身去往坟台的缝隙中插。
俯身的一瞬间,有福忽然觉得有些恍惚,片刻之后清醒过来,手中的香已经插好了,却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插进去的。
有福甩了甩脑袋,将怪异的感觉抛在脑后,扭头看着顾长庚:“阿爷,我还能再给孟婆婆烧点钱纸么?”
“当然可以,还有这么多呢。”顾长庚一边说,一边又递给有福厚厚的一叠火纸。自己却起身,去把孟婆婆坟头上为数不多的杂草拔了,又添了几捧土。这才让抱了有福从侧面上到坟上,让她压火纸,插清飘。
压完纸,插完清飘,等钱纸全部燃完,顾长庚就带着有福离开了。
走出去一小段路之后,有福又回头看了一眼,转回头来又忍不住的开口说道:“阿爷,那棵桑树是油桑,用来养蚕最好了。又细嫩,又厚实,营养最好的桑叶就是这种了。”
顾长庚心中猜测,有福说这话,多半是脑子里残存的记忆在作祟,所以也没有追问,只是笑道:“傻孩子,咱们这儿可没人养蚕。”
“啊?”有福嘴角微微张开,有些诧异的看看顾长庚,又扭头去看那一株种在坟前的桑树。
顾长庚心中了然,笑笑说道:“桑树枝多叶茂,生长极快,而且容易生发,枝条埋在土里,就能长出根来,它和生长迅速的梓树一样,都是生发之力旺盛的灵木。所以啊,好多地方,都有屋前种梓,坟前栽桑的习惯。”
说着,顾长庚声音低沉了一些:“桑梓之地,父母之邦。”
“先前阿爷不是给你说过,你孟婆婆是从外乡来的吗?想来坟前栽桑是你孟婆婆家乡的习惯。”
“你孟婆婆的坟啊,是她老早就自己买地修的,那桑树,也是她自己种的。她过世之后,我们只是送她上山(把去世的人送入坟墓)而已。”
“哦……”有福低低应了一声,随后就垂下了眼帘,没有再多说什么。
见有福似乎有些低落,顾长庚心中不忍,便把她抱起来,开口道:“有福有没有听过一首诗啊?”
“什么诗?”有福抬起头来看向顾长庚,小脸上却没有什么期待表情。
顾长庚不以为意,只看着有福低声念道:“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襟,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念完,顾长庚又问:“有福可知这首诗的意思?”
实际上,顾长庚原本的打算是,问完就直接给有福说这首诗的含义,并且劝一劝有福,告诉她没人养蚕,并不是什么太值得可惜的事情,因为反正就算是养蚕人,也没有绫罗绸缎可以穿。
谁知道,他还没把后面的话说出来,有福就皱着眉头,一脸不赞同的摇起头来,一边摇头,一边还说:“阿爷,这首诗说得不对。”
“嗯?”听到有福的话,顾长庚心中倒是真有些好奇了,看着她问道:“为什么有福说这首诗说得不对啊?”
“嗯……因为……因为……”有福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小脸也皱成了一团,随后干脆把眼睛闭上,右手紧紧的抓着顾长庚的手腕,左手握拳,轻轻的在自己头上敲打起来。
见到有福的样子,顾长庚知道她是陷入到那些记忆当中了,心里头着慌,一边暗暗责怪自己,不该提起这个,一边握着有福正在敲打自己脑袋的小手,大声道:“有福快醒过来,别想了,不要再想了!有福……”
顾长庚喊了半天,看有福还是没有回应,心中越发焦急起来,几乎打算用之前二孙子(顾有书)说的法子,让有福醒来了。
不过到底是自己疼爱了这么多年的孙女,顾长庚还是有些下不去手,正在左右为难之际,有福忽然就睁开了眼睛,明亮的目光灼灼的看向顾长庚,大声道:“因为,养蚕人养蚕,本来就不是为了穿绫罗绸缎,而是为了赚钱养家糊口。”
“她赚到了卖蚕茧的钱,目的达到了,这本来应该是让人开心的事情啊?为什么还会因为自己穿不了用蚕丝制成的绫罗绸缎这种自己早就清楚的事情而哭呢?”
“就算真的回家就哭,也只会哭自己的蚕茧因为奸商压价或者强买强卖,导致没有卖出预期的价格,或者干脆就是卖蚕茧的钱被恶霸抢走了……”
……
听完有福的话,顾长庚本该感慨一番,不过不等他提起这样的心思,有福就已经浑身瘫软的倒在了他的怀里,双目紧闭,嘴唇发白,身子瑟瑟发抖,汗水在片刻之间,就湿透了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