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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宁收到了一封信,没有寄件人姓名,没有寄件地址,只有邮戳,表明着它曾经漂洋过海,经过无数辗转才抵达他手中。
“香港的信?”
孟陆路过,瞅了一眼,摸着下巴道:“香港,香港……难道是杜九寄过来的?”
段正歧死里逃生之后,曾经去上海找过杜九的霉头,然而狡兔三窟,这个家伙像有预料一样,早早跑得无影无踪。现在香港还是殖民地,无论是名义上还是实际上,都受港英当局管辖。段正歧的手脚,可伸不了这么远。
许宁听到他这个可笑的猜测,只是掀了掀唇角,然后打开了信封。
里面只有一张白纸。
白纸,什么都没有写的纸。
“奇了怪了,大老远地从香港寄一张白纸过来?”
“不是寄过来,是寄回来。”
许宁缓缓摸着纸张,突然听到清脆的敲打声,他看着窗外朦胧的水汽,呢喃道:“下雨了。”
下雨了。
这已经是杜九来到香港后,下的第十一场雨。
他在数,数着天空落下雨水的次数,数着自己什么时候可以结束潜伏,返回上海。香港虽然繁华,但到底不是他的地盘,这里不仅有本地的地下势力排挤他,还要受英国人的管辖。杜九爷在香港的日子,过得可没有上海舒坦。
“就到这里吧。”
他对司机说。
“我要下去走走。”
“爷,可现在外面在下雨,而且也不安全……”司机小声地道。
杜九双眉一挑:“怎么,现在连你都不听我的话了?”
他的眉宇间藏着几不可见的戾气,随着这阵子的压抑与挫败越酿越深。司机不敢再说话,遵从了他的命令。
杜九没有打伞,走进濛濛细雨中。他在市中心繁华路段下了车,走在路上都可以听到小贩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伴着摩登男女匆匆的脚步声,一同映入耳中。
谁能想到,就是这座繁华的都会,几十年前还不过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渔村?
同样,谁也不会想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教书先生,能把青帮的下代继承人杜九,逼迫到这个地步。
许宁。
杜九嘴里含着这个名字,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见许宁时的情景。他想,如果那时候心狠一点,不多那么一点好奇,直接将许宁抹杀了,是不是就不会有今天这么多的麻烦?他又想到段正歧,那只在许宁的指挥下指哪打哪的狼犬。堂堂一代军阀却混成家犬,杜九从心底瞧不起他。
如果是我,他想,如果是我有许宁这样的助力,我不会反受他掌控,我要……
他要做什么呢?
杜九突然愣住了,冰冷的雨水顺着领口往下灌,一个激灵警醒了他。他这才注意到,街角的一个人。
那个人似乎早就在那了,又似乎是刚刚来。他戴着一个黑色墨镜,披着咖色的风衣,见到杜九望过来,冲他友好地掀起唇角。
然而这个笑容,却让杜九后背汗毛直竖。
他想要回到车上,却发现司机不知什么时候把车开走了。
【爷,外面不安全。】
现在想来,司机当时说话的语气也有些诡异,他似乎早就知道些什么。
是背叛?还是暗杀?
杜九不敢再多想,他迈动起自己的脚步,尽量往人多的地方走去。附近有港英当局的巡警,杜九想,杀手总不至于在这里开枪,总不至于在这里对自己下手。他可是青帮这一代最出色的继承人,他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冰冷的刀锋从腰侧捅进肚皮的时候,杜九最后一个念头还没钻出脑海,一只大手牢牢捂住了他的嘴,另一只手把刀尖往他肚子里搅了搅。
杜九已经说不出话来,他被杀手半拖半拽着,就像是一个醉酒的人被拖拽到了墙边。
杀手将杜九放坐在墙角,还替他整理了衣服,遮住了伤口。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昏睡的人坐在墙边。直到这个时候,杜九才看清他的脸。那双冰冷的眼睛透过黑色的镜片望着他,像是不带温度,又像是带着一丝嘲笑。
杜九认出了他。
“甄……”
甄咲,还是甄啸?
这两个兄弟本来长得不相似,然而在这最后的时刻,杜九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分辨出,杀死自己的究竟是哪一个。他们好像浑然为一体,冷静的甄咲,跳脱的甄啸,都能在这个人脸上找到痕迹。杜九不甘心,连带走自己性命的人是谁都分不清,他不甘心。听见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杀手凑过去。
“想知道我是谁?”他有些故意道,“下辈子吧。”
带着最后的恨意与不甘,杜九闭上了眼。天色已近暗了,恐怕等明天,人们才会发现响彻上海的杜九爷,竟然死在这样的地方。
杀手漠然地放下杜九的尸体,又像有洁癖一样擦干了自己手上的血迹。
“我知道,我知道。”
“回去我就洗手,你别催了。”
“别忘了写信。”
“啊,是了,我得写给元谧。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他自言自语,像是一人分饰两角的戏子,又像是一个疯子。不一会就没入人流中,再也看不见。
许宁收到信已经是半个月之后的事了。而他听到杜九死亡的消息,甚至在收到这封信之前。虽然没有署名,但是信封上熟悉的字迹,还是叫许宁猜出了寄信人的身份,然而这白纸一张的内容,又实在不像是那个人的风格。
孟陆说:“我想起来了!以前甄副官还在的时候,有时候就会寄这样的信。这是告诉我们,他办成了一件事。”
究竟是甄咲,还是甄啸,究竟是甄副官,还是甄箬至?
不仅是杜九,连许宁和孟陆等人,都没有答案。
贾午说,逃离上海的那一天,甄吾没有出现,甄咲留下来断后,事后有人在黄浦江边发现了一具尸体。
两兄弟,一具尸体,两个名字。
或许已经没有必要再去分得那么清楚了。
许宁收起了信,明白从今以后,世上不会再有甄咲,也不会再有甄啸。他从此没有再问一句,就连红鸾从香港回来,许宁都没有再向她打听甄氏兄弟的消息。
或许不去打听,便可以认为他们都还好好地活在这世上。
而不是一个人,活得像两个孤独的幽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