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詩|被愛只是偶爾發生,而非與生俱來
費爾南多·佩索阿一首
姚風 譯
戀愛的牧羊人 *
Ⅰ
在擁有你之前,
我熱愛自然,就像平靜的修士愛著基督……
現在,我熱愛自然,
就像平靜的修士愛著圣母,
虔誠,自我,一如既往,
但更加親近,更加一心一意。
當我和你一起穿過田野來到河邊,
我把河水看得更加清澈;
坐在你身邊看云,
我也能把云看得更加潔白——
你非但沒有奪走我的自然
反而改變了它……
你把自然帶到了我的身邊。
因為你的存在,我把自然看得更明白,但它還是以前的自然,
因為你愛我,我才以同樣的方式去愛自然,但用情更深,
因為你選擇了我去愛你,擁有你,
我的眼睛也更長久地把自然凝視,
卻無視其他的存在。
我不后悔我以前是誰,
因為我從未改變。
我后悔的是,沒有早一點愛上你。
* 這一組詩是佩索阿以異名者阿爾貝托·卡埃羅的名義寫成。
Ⅱ
春夜里,明月高懸。
我想起你,我的內心變得完整。
一陣微風吹過曠野,與我相遇。
我想起你,輕念你的名字;我不再是我:我是幸福。
明天你會來,同我一起去田野里采花,
我們一起去田野,我看著你采花。
我已經見到,明天你在田野里采花,和我一起,
但只有明天你真的來到田野,同我一起采花,
我才會感受到真實的快樂。
Ⅲ
由于感受到愛,
我才對花香著迷。
從前,我對任何一朵花的芳香都不感興趣,
可現在我聞到花香,就像看到一樣新東西。
我知道花一直芬芳馥郁,就像我知道我一直存在,
這樣的事物,從外面一看便知。
而現在我會用深深的呼吸去感受它們,
如今,花香彌漫,我就嗅到了它,
如今,我有時醒來,在見到花朵之前就已嗅到花香襲來。
Ⅳ
每天,我都同快樂和憂傷一起醒來。
從前,我醒來只是醒來,沒有什么感覺。
我快樂而又悲傷,因為我失去了我夢的一切,
而我還可以棲身現實,這里有我夢的一切。
我不知道如何去面對我的感覺,
也不知為什么我只能和我在一起。
我希望她能隨便說些什么,重新把我喚醒。
戀愛的人,不再是他從前的自己,
但他除了他自己,又誰都不是。
Ⅴ
愛是相伴。
我已經不能一個人走路,
我不能再獨自走在路途。
一種看得見的思想催促我走得更快些,
看得少些,同時我又樂意漸漸看盡一切。
即使她缺席,對我來說也是相伴。
我愛她至深,以至于不知如何將她渴盼。
見不到她,我用想象把她畫像,我強健如挺拔的樹。
但如果見到她,我會顫抖,她不在時,我不知我會有怎樣的感受。
我的全部都凝聚為遺棄我的力量。
而整個現實都像一株向日葵,高昂著她的臉,把我凝視。
Ⅵ
我徹夜無眠,看見她虛幻的身影出現,
看見她的方式,每一次都和遇見她的時候不一樣。
我想著她,回憶她和我說話時的模樣。
每次想她,她都因相似而變得截然不同。
愛就是想。
因為我只是想她,我幾乎忘記了感覺。
我不知我想要什么,從她那里想要什么,可除了她,
我什么也不想要。
我神魂顛倒得
無法自拔。
我想見到她,
但猶豫不決,寧愿不與她相見,
免得日后要與她離別。
我真的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也不想知道我想要什么,
我只是想她。
我無求于任何人,也不求于她,我只是想她。
VII
也許看得清楚的人無法去感覺,
也無法取悅于人,因為他失去了任何感受的方式。
任何一種事物都需要找到面對它的方式,
每種事物都有自己的方式,愛情也是。
那看見青草就能看見田野的人
不應該讓自己的感覺失盲。
我愛過,但從未被愛過,我在愛情終結時才明白這一點,
因為被愛只是偶爾發生,而非與生俱來。
她美麗如初,無論是秀發還是芳唇,
我也一如從前,孤獨地彳亍于田野。
好像我一直埋首而行,
想到此,我便高高地昂起頭,
而我無法止住的滴滴淚水,金色太陽會把它們拭干。
田野太遼闊,愛情太渺小!
我看見,我遺忘,就像塵世在埋葬,萬木盡凋零。
我因為正在感受而無法開口。
我正在聆聽自己如同聆聽他人,
我說起她時,就好像她在用我的聲音言語。
她金色的頭發,有如明媚陽光下的麥浪,
她的唇間說出的,是在詞語中不存在的事物。
她笑著,明亮的牙齒,如河水下的卵石。
Ⅷ
多情的牧羊人丟失了牧羊棍,
羊群跑散在山坡上,
他陷入了沉思,所以沒有把牧笛吹響。
沒有人向他走來,也沒有消失……他再也找不回他的牧羊棍了。
其他人,咒罵著他,幫他召聚羊群。
其實,沒有誰愛過他。
當他從山坡上,從虛假的真實中站起來,看到了一切:
巨大的山谷一如既往,滿目是深淺不一的綠色,
遠處的崇山峻嶺,如此真實,勝過任何情感。
整個現實,與天空、空氣以及一片片田野共存,
他感覺到空氣再次把自由灌入他的胸膛,伴隨著痛。
艾迪特·索德格朗五首
李笠 譯
白天變冷……
Ⅰ
白天在黃昏時變冷……
請吮飲我手上的溫暖,
我的手流淌著春天的血液。
請抓住我的手,請抓住我白皙的手臂,
抓住我瘦弱肩膀的渴望……
這將是怎樣的感覺,
一個夜晚,一個像這樣的夜晚,
你沉重的頭倒向我的胸懷。
Ⅱ
你把你愛情的紅玫瑰
扔進我的白色子宮——
我燙熱的手緊緊握住這玫瑰,
它很快枯萎了……
啊,你目光冰冷的主宰者,
我接受你遞來的花冠,
它把我的頭壓向我的心……
Ⅲ
今天我終于見到了我主人,
我戰栗著很快認出了他。
他沉重的雙手壓著我柔弱的臂膀……
我悠揚的少女的笑聲,
我高昂的女人的自由在哪里?
我感到他緊抱住我哆嗦的身子,
我聽到現實硬冷的聲音
在撞擊著我脆弱的、脆弱的夢。
Ⅳ
你尋找花朵,
找到了果實。
你尋找泉水,
找到了大海。
你尋找女人,
找到了靈魂——
你失望了。
一個愿望
在這陽光明媚的世界
我只需一張花園長椅
和一只在那里曬著太陽的貓……
我將坐在那里
端捧著一封信
一封很短的短信
這就是我的夢……
紫色的黃昏
從遠古時代我內心就穿著紫色的黃昏,
裸露的少女與奔跑的半人馬嬉戲……
金色陽光的日子射出絢麗的目光,
只有陽光對一個女人嬌弱的軀體表示敬意……
男人沒有到來,從未來過,他不會變成……
男人是太陽的女兒憤怒地扔在峭壁上的一面虛假的鏡子,
男人是白色的孩子無法理解的謊言,
男人是驕傲的嘴唇所輕蔑的一只腐爛的水果。
美麗的姐妹,請高高攀上最堅硬的巖石,
我們全都是女戰士,女豪杰,女騎手,
純真的眼睛,天宇般的額頭,玫瑰面具,
沉重的波濤和飛逝的鳥兒,
我們是最意外、最深沉的紅色,
老虎的斑紋,繃緊的琴弦,沒有暈眩的星星。
朝著四面來風
沒有鳥飛入我隱蔽的角落,
沒有燕子帶來牽掛,
沒有海鷗預言風暴……
我在礁石的影子里守著自己的狂野,
準備逃離細微的響動,逼近的腳步……
寂靜和藍是我的世界,那歡愉的……
我有一扇為四面來風而開的門。
我有一扇朝東而開的金色大門——為那遲遲未到的愛情,
我有一扇為日光而開的門,一扇為憂傷而開,
我有一扇為死亡而開的門——它一直開著。
星星
夜來了,
我站在樓梯上傾聽。
星星在花園里旋舞,
我在黑暗里佇立。
聽,一顆星星鳴響著墜落!
請不要光腳踏入草叢:
我的花園充滿了碎片。
盧齊安·布拉加五首
高興 譯
寂靜
周遭如此寂靜,我仿佛聽見
月光在怎樣敲擊著窗戶。
胸中
一縷陌生聲音醒來,
一首歌在我心中,歌唱著他人的思戀。
據說,那些過早死去的先輩們,
年輕的血液依然在靜脈里,
巨大的熱情依然在血液中,
生動的陽光依然在熱情里,
他們走來,
走來,在我們身上
繼續過他們
沒有過完的日子。
周遭如此寂靜,我仿佛聽見
月光在怎樣敲擊著窗戶。
哦,誰知道——再過幾個世紀,
在寂靜甜美的和弦里,
在黑暗的豎琴中——你的靈魂會在
誰人的胸中,歌唱壓抑的思戀
和折斷的生命歡愉?誰知道?誰知道?
夢想者
一只蜘蛛
懸吊于空中,樹枝間,
在蛛網中搖擺。
月光
將它從睡夢中喚醒。
什么在晃動?它夢見
月光成為蛛絲,此刻
它正力圖借助光束
朝向天空攀登。
這位勇敢者一路掙扎,
跳躍。
我真擔心
它會墜落——夢想者。
結局
兄弟,在我看來,任何書籍都是種被征服的病。
可剛剛同你說話的人如今在地下。
在水中。在風里。
或在更為遙遠的地方。
我用這張書頁鎖上大門,拔出鑰匙。
我在某個高處或低地。
吹滅蠟燭,問問自己:
那曾經的奧秘去向何方?
你的耳中還留有只言片語嗎?
從以前講過的血的童話中,
將你的靈魂轉向墻壁,
將你的眼淚灑向西方。
月光奏鳴曲
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
是月亮降臨于大地。
人們如此認定,如此傳說:
月亮漫游,穿過樹林,
穿過百合,穿過藍色的露珠,
用苦澀的光和甜蜜的
風,編織一朵朵
奧菲莉亞,瑪格麗特,貝阿特麗絲。
她們中間,你那么引人矚目,
作為奏鳴曲的一段,
那還從未有誰
演奏過的奏鳴曲的一段。
山中
修道院旁,子夜遇見一些
站著入睡的動物。濕乎乎的青苔精靈
在山谷間游蕩。
蝴蝶和夜蛾從東邊飛來,
為了找尋火焰中的灰燼。
松樹根部,緊挨著該死的芹葉鉤吻,
牧羊人將一把把泥土
撒在被發力的林子殺死的羔羊身上。
姑娘們從羊圈邊
靜靜走過——裸露的肩膀摩擦著月亮,
圓盤中揚起的塵埃
猶如蜂群,明媚地滲入她們神奇的歷險。
黃色的馬從草葉中收集生命之鹽。
潛伏在樹下的上帝不斷變小,
好騰出地方,讓紅色的蘑菇
在它身下生長。綿羊的
血液里,森林之夜是場漫長而沉重的夢。
睡意憑借四面勁風
鉆進蒼老的山櫸樹內部。
在巖石的庇護下,一條
毒龍正蹲在某處,將目光轉向北極星,
幻想著從羊圈竊取藍色的奶汁。
推薦:樹才。選自《新九葉·譯詩集》,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1年6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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